二叔牵着一头黑花奶牛，从大街上一拐一拐经过的时候，五月的暖风，轻轻拂过他面前的老柳树。喜鹊朝二叔和黑花牛叫了好几嗓子，它不认识牛，黑花牛不是南河村的，它是二叔一大早坐村长张青山的面包车去镇上一家奶牛场带回来的。二叔是南河村最后一位贫困户，老婆六年前做地下工作了，他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女人没给他留一儿半女，走了也就走了，二叔蹒跚着小儿麻痹症的腿，捡点废品卖，混个饭吃。没有女人，就没有烟火。他家的烟囱，饥一顿饱一顿，袅着清汤寡水的炊烟。
　　 二叔的苞米地草比苗高，张青山过来劝他几次，顶大老爷们将日子过的死气沉沉，看着人家扣大棚，捯饬经济作物，发家致富，你就这么窝囊过下去？二叔撇撇嘴，连个媳妇没有，过得什么趣？你倒快活，被窝搂着老婆，外面还有许多女人围着。张青山说，你自己活得不像人样，谁跟你还不是往火坑跳？你把日子过起来，准有人相中。二叔说，我就五亩地，一个园子，一片果园，拿什么发展？张青山拍拍他的肩膀，你只要勤劳肯干，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红火。二叔心有所动。南河屯三分之二的人家，有自己的副业，收入都不错，有的家里置办了四轮车，轿车，有的给孩子在城市买了楼。上街的吴三亚，去丹东进草莓苗，领回一个朝鲜姑娘，那个俊，脸嫩得能掐出水。乡亲们羡慕得要死，吴三亚头几年懒得屁股要人抬，油瓶倒了也不扶，三十好几，也没人愿意嫁他。上边下达扶贫政策后，张青山就对症下药，专门治懒，吴三亚有个软肋，怕娘生气，娘一生气就抽羊角疯。他是孝子，这一点是他人性的光芒。张青山抓住他的弱点，做吴三亚娘的思想工作，积极配合张青山，几招下去，吴三亚乖乖跟着张青山的车，到东港拉回久久牌草莓苗，帮他拾掇地，找翻耕机旋好，在镇信用合作社贷款，购进农用物资，吴三亚的一座长二百米，宽六米的大棚拔地而起，当年就收回成本，有剩余。第二年，再去东港就有了艳遇，也是缘分。朝鲜姑娘，中国话说得挺顺溜。在东港草莓基地做事，一来二去认识了，水到渠成，来了。不栽梧桐树，何来金凤凰？二叔是个犟驴，要说服他，只有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想得星星睡了，月亮偏西，夜晚睡了，他醒着。张青山一说吴三亚的朝鲜媳妇，他的身子就颤抖一下，那女子白豆腐似的，稀罕人，南河村的男人哪个不多看她一眼？饱饱眼福也好。二叔抻着脖颈，唾沫星子横飞，那那那，我如果也脱贫了，你给我介绍一个？带着孩子也中。张青山说，太行了，不过，咱俩有言在先，你必须听我安排，人勤奋一些，家里家外整得干净利索，不然，我不给你办。二叔把一颗歪瓜裂枣鸡窝般的头，点得像捣蒜。好好好，村长，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南河村有山有水有树林，但2000年就封山育林了，养牛养羊的没地方放，就砍得差不多了。思来想去，张青山和二叔商量，养奶牛。圈养，每天去河边遛遛，啃会儿青草，喝点无污染的水。牛舒坦，人精神。牛身体强壮就下奶，就产牛崽。一头奶牛，一年挤出的奶很多，镇上那家奶牛场，有上门订购新鲜牛奶的，不愁牛奶滞销。二叔挠挠脑壳，好，试试呗。张青山喊来几个劳力，帮二叔用木板，高粱秸秆，黄泥，红砖，水泥，很快搭建好牛圈，其实不是圈，和人住得房子差不多，地面还铺了水泥，牛吃饭的槽子，也是张青山请南河村的李木匠凿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今早，天麻麻亮，张青山就开车拉二叔去五里地外的镇奶牛场，横挑竖选，牵回这头黑花奶牛。牛不上车，面包车也不能拉它。二叔只好右手紧紧攥着牛绳，走一段路，歇息一下，走一段直直腰板。庆幸的是奶牛老实，不奸滑。二叔有时走不过它，被落在后边。黑花牛停一停，等着二叔。二叔和牛成了南河村的一道风景，二叔有些骄傲，也有些谨慎，他不知道牛能给自己带来什么？财运还是其它？二叔一路上和乡亲们打着招呼，牛和他就一前一后进了园子。大门是敞开着的，二叔的大门一直是开着，压根就没有门，木门也不存。不等二叔指示，牛主动进到人们为它盖的房子里。二叔将牛绳拴在木柱上，转身回屋拎来半桶水，放在牛鼻子前，让它饮水。牛很斯文，喝的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二叔想，牛啊牛，你什么时候给我生牛犊产牛奶。你卖力地干活，我才有收获，我有收获，就有女子看上我。
　　 牛将尾巴左右上下甩了甩，不言不语，算作回答。二叔，捏着一把月牙镰出去割草。南河村的碧流河，水质清澈，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鸬鹚飞来飞去，一大片芦苇荡，绿油油的浩瀚。有人进芦苇荡摘桑椹，黑紫色的桑椹，散发着成熟香气。二叔看着看着，就想到吴三亚的朝鲜媳妇。狠狠地冲空气咬了一大口，二叔在河畔柳树林里，割了一捆青草，搭成一个大字型，扛在脖子上，一拐一拐往家里挪腾。
　　 牛喜欢吃嫩草，老牛小牛没有不爱吃嫩草。二叔盯着牛，舌头一卷又一卷，牛嘴里咀嚼着青草，草味儿一波一波窜过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牛的头，牛不反对。牛在被二叔牵着的一瞬，就明白二叔是它的新主人。
　　 牛以后要和二叔相依为命，二叔按照张青山的吩咐，几点喂牛，什么时间梳理牛毛，该服药，一周内给牛请一次兽医，检查一下身体状况。牛现在已经快一岁了，体重也有六百斤了，就是说它距离配种产崽不远了。二叔一天下来，虽然腿疼，腰酸。恨不得拽着猫尾巴上炕，连梦都省了，直接酣睡过去。第二天，醒来。牛在它的房子里，安静地反刍。站在槽子前，目光干净地望着二叔的窗户。牛的房子，正脸对着二叔休息的房间，这样方便二叔看护牛。牛来到二叔家后，二叔不寂寞了。做饭，打扫院落，干什么都和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也不管牛愿不愿听，反正二叔有听众了。累大劲的时候，二叔想打退堂鼓，张青山就来给他一番鼓励，二叔就有劲了，张青山说，倒霉样，你不想娶个吴三亚一样的朝鲜媳妇？那你就不干。二叔一听媳妇二字，就打了鸡血似的，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奶牛人工授精，张青山让奶牛场的负责人给二叔的牛怀上了，二叔炒了四个田园小菜，烫了一壶米酒。与张青山坐在他家炕上，滋吧小酒，张青山给二叔算了一下奶牛产崽的日期，眼下是五月二十号，奶牛的怀孕期是280天，就是说二叔还要等九个月加十天。二叔猛灌了一口酒，行，等吧。老婆死好几年，我没暖被窝的照旧活过来，牛陪我说说话，有个伴也好。总得瓜熟蒂落，嘿嘿。酒亲，张青山的举措亲，二叔不糊涂，一加二等于几，比哪个都清楚。牛是张青山用他的信誉担保，赊来养的，说什么时候有钱再还。牛吃药打针的花费，也是张青山垫付的，张青山的老婆生气，说他对自己爹也没那么孝敬。
　　 奶牛一产崽，就有奶，崽儿伺候好了，出栏后卖一笔钱，牛产的奶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张青山给二叔算了一笔账，二叔说，等有了钱，我就把房子换琉璃瓦，和街坊邻居们一样一样的，也装修装修屋子，不然，女人来了对着纸糊的墙壁，迟早会跑。
　　 张青山竖起一个大拇指，这就对了，男人嘛，吐口唾沫砸地上，都是一尺深的坑，加油！那晚，酒醉了，两个人也醉了。牛却没醉，它淡定地审视着世间。
　　 二叔家的奶牛产牛犊时，张青山到镇里开会，不在现场。牛犊在母牛肚子里就是不出来，二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旦牛犊憋死了，一年的辛苦白费了！二叔给张青山打电话，关机。万般无奈，二叔求邻居大旺哥的儿子小涛，去喊李兽医。小涛不乐意去，二叔摸出兜里的五元钱，咬咬牙塞在小涛手里，有钱能使鬼推磨，小涛一溜烟跑出院子，叫来李兽医，为奶牛接生，不多时，和母牛一模一样的小牛降生，李兽医说，二赖子，你真有福，母牛给你生个小母牛，如果我再晚来十分钟，母牛和小牛都保不住，该你命里发牛财！二叔外号二赖子，大伙都习惯叫他的外号，我不能叫二赖子。二叔，激动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抓住李兽医的手，硬要他进屋，冲鸡蛋水给他喝，在南河村有一个习俗，谁家生孩子，生猪羔子牛犊子，接生的人不能空嘴走。李兽医说，不进屋，下屯有家驴病了，去给驴治病。看稀奇的乡人七嘴八舌说，二叔发牛财了，得感谢张青山，感谢党的好政策。没有党的好政策，就二叔这样的吃人拉的也不赶趟。二叔说，是是是，张青山是大功臣，人们散去，二叔守着母牛小牛，想着有女人的日子就快临近，不禁幸福地笑了。
　　 二叔望着小牛一步一步努力站起来，蹒跚走到妈妈身边，伸出舌头吃奶，夕阳的余晖洒在母女俩身上，祥和而又安宁。
　　 2021年，牛年春节刚过，年味尚未散，张青山领着一个个头不高，脸蛋红润的女子，去了二叔家。当时，二叔正在挤牛奶，吹面的风不再那么寒气逼人，而是有一份阳春的暖，在南河村的大地冉冉升腾。
　　 二叔家收拾得窗明几净，铺了新人造革炕席，墙面糊了一层白纸，添了一台液晶长虹电视，桌子上的茶壶，袅着白色的雾。二叔和张青山约好的，今年建党百年，七一那天，张青山向镇里递交二叔脱贫，养奶牛走上致富路的材料。
　　 女人没有吴三亚的朝鲜娘们水嫩，不过，二叔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几斤几两重自己最清醒，有个女人暖被窝就够牛了，女人也有眼力见，一来就帮二叔做家务，炒菜烫酒，留村长张青山吃饭，俨然一个女主人自居。
　　 张青山笑了，二叔笑了，女人也笑了。
　　 院子里的三头吉祥牛牛，不约而同地朝笑声发起的地方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