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清晨插叙(散文)
一
早晨,小狗的吠声就叩打梦的窗扉。很准时。
如果准确些描述,那不是“吠”,而是一种近乎于低喃的呼唤。声音纤细而轻柔,我常常误以为那是一只鸟儿低吟,仿佛它从自己的梦中发出的无意识地呓语。那声音像一截柔细的风,觅个罅隙,钻进我的梦里,断断续续地沿着梦的边缘旋绕,直至掀开我的眼皮。
睁开眼睛,我从床头看向窗扇。米色窗帘透进朦胧的晨光,窗帘上白色的花纹也有了轮廓,绰绰约约,像摇曳在雾中。这种情形与梦境中的氛围多少有些接近,让我得以从虚幻的梦境切换到真切的现实。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过渡,恬然而流畅,丝毫没有突兀感,破坏晨梦的美妙。意识倒很像一股溪泉,渗出幽暗的山间石罅,漫过青苔,流经乱石草丛,徐徐融入山谷小河。
我就这样醒来,跳下床,掀开窗帘,推开窗扇,然后在一双黝黑眸子的注视中刷牙洗漱,刮胡须。时间不长,我和小狗就走出电梯,走进略带寒意的早春。
大厦门前的空地上,一条高大的哈士奇犬散步回来,正准备进入大厦,与我的小狗打了个照面。它们对视片刻,小狗叫了两声,像是问候。哈士奇一扭头,钻进大厦旋转门。小狗似乎有些沮丧,摇摇头。那只哈士奇住在二十一层,已经十二岁了,牵它的是个年轻女孩。
我穿过街巷,走向宽阔的临街的观景台。
那里面向东方,有大片的晨阳。
二
观景台建在高坡上,北侧有一幢灰白色的高大建筑,是这个园区的行政服务中心。建筑前面有一片宽敞的空地,地面装饰了褐红色的木质地板。外沿呈几十米宽的弧形,舒缓的弧度,很像不远处的星海湾。观景台下,是街旁花园和宽阔的旅南大道。再远处,簇拥着高高低低的城市建筑,以及缄默的大海。
太阳是从海的方向升起的,一片白色的辉光闪耀在东方的海面上,尽管被高楼大厦遮掩了一些,依然气势磅礴地照临城市。
踏上观景台的地板,低低地呼啸一声丢开牵引绳,小狗就飞也似地奔跑,哒哒哒的声音环绕着观景台,静谧的早晨顿时有了欢快的气息。一只喜鹊倏然飞起,掠过小狗的头顶,飞向观景台下一株大树,树顶是它的巢。小狗喜欢宽阔,尤其喜欢在这片地板上飞奔。跑了几圈,似乎有些累,就在我不远处停下,吐着舌头,默默注视我,眸子在阳光中闪烁幽光。
我踱到观景台前沿俯视,大街上车辆不多,车辆经过,留下一阵沙沙的车轮声。偶尔,有有轨电车驶过,似乎也不想破坏清晨的宁静,发出轻微的咯噔声,淡白色的车身像深海的鱼,贴着城市的边缘悄然划过。
虽然观景台分外宽阔大,但人不多。刚刚过去的冬季里,常常冷清无人,只有我和小狗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足迹。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主要缘故。孤寂的人,大多喜欢独享空旷的环境和氛围。之前,我常去星海公园看海,但更多看到的是海边的人:在海边玩水的人,在树荫下中跳舞唱歌的人,在木椅上打扑克的人,也有坐在台阶上看海的人。这让海边喧嚣起来,烦躁起来,没了沉静、宁静、娴静、贞静,倏然我就觉得,海被撕碎了,切割了,压迫了。于是,我就逃离海边。在这里,看不见海,却能感受到海悠长的气息,缄默的静谧。不过,我也有淡淡的忧郁:到了树木枝叶茂密和花开的季节,这里会不会与海边一样挤满了人的身影和声音呢?
有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远处走过,穿过观景台。我知道,她会走下石阶,走进下面的地铁站,每天都如此。她喜欢小狗,远远地就会招呼小狗。它也会抬起头叫两声,然后目视着她走下台阶。她总是穿着褐色羽绒服,戴着一顶遮阳帽,帽檐长长的,遮住了眉眼。
三
“嗨。”我叫了一声。
小狗跑到一个晨练老太太的脚旁,在我的警告后扭过头跑开了。
老太太大约六十多岁,戴一副浅色框架的眼镜,紫罗兰色的练功服,白色便鞋。此时,她正在习练太极掌,目光端正,表情格外虔诚严谨,甚至都没瞥一眼小狗。我们每天早晨都在这里见面,但从未说过话,甚至从未用表情或者目光打过招呼。她沉浸在太极的招式之中,我陶醉在阳光之中,互不关涉。一台半导体似的东西放置在花坛边缘,咿咿呀呀单调的音乐,在清晨的观景台一侧上响着。最近,多了一位老年女子,站在她的身后,似乎是初学者,学着她的动作和姿势。只是,没有那么熟练,动作不时笨拙。有时,她们也使用器械,或者是红色的扇子,或者是长剑。长剑横出时,一道寒光刺破清晨,似乎很有力道。
有时我疑惑,就责怪自己,是否应该在某个早晨上前打个招呼,或者哪怕仅仅点点头示意一下,毕竟,我们时常共同拥有这个明媚的早晨。可我是个羞怯的男人,不喜欢应酬,总是担忧自己的唐突会破坏了别人的宁静,或者,被看作一个轻浮的男人。大凡轻浮的男人都爱与陌生女人搭讪。我总感觉这样更好,我更喜欢这种带有距离感的接触。过多的表述,并不适宜这个清晨的静谧,偶尔一两声喜鹊的啼叫,就足够了。如同乘坐飞机、火车、轮船,邻座是一位陌生的女子,我们不必交流,夸夸其谈,仿佛久违的老朋友邂逅,就可以默契流畅地共享一个空间。虽然这个过程伴随着举止的谨小慎微,但却蕴含着某种疏离的美感和道德的美妙。
阅读也是如此。在一个宁静的环境里,默默读乔伊斯或者谁的作品,渐渐地沉浸其中。站在故事的角落里,静静观看一个叙事过程,在其中,也在其外,就是阅读的美感。根本没必要加入叙事之中,做一个多余的角色。
我沿着地板的边缘绕了几个圈子,一边走,一边甩甩胳膊腿脚,然后牵起小狗,离开观景台。我熟视无睹地经过练太极的两个女人面前,她们也熟视无睹地腾挪着。
一阵微风,从海的方向吹来,有些寒凉,却很惬意。
四
大街旁的人行道上,铺设了方形的地砖,梧桐树和桃树还没有长出叶子,枝干光秃秃地,喜鹊不时落在上面跳动,黑白醒目。
行人不多,小狗兴奋地窜来窜去,会突然跳进路旁的草地里,黄色的草地有些泛绿,松茸的枯草下新草正在萌发。路旁,有些孩子和家长在等待校车。两个穿一样校服小女孩围着小狗观看,露出欣喜的表情。
“它咬人吗?”个子矮小一些女孩问我。
“哦,你咬它吗?”我笑着反问。
“唔……”小女孩把手指放到唇边,羞赧地摇摇头。
“那它就不会咬人的。”
小女孩试探着垂下手,似乎想碰触一下小狗,但最终没敢抚摸。
一个穿褐色西装的男人走过来,径直俯下身子触了触小狗的鼻吻,接着对身后说了几句我没听懂的外语。他的身后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居然是混血儿的模样。我仔细端详男人,原来是西方人,从方正的脸庞来推测,应该是法国人。原来,他逗小狗是给自己的女儿看。这时,黄色的校车徐徐停在路边,男人和小女孩朝小狗摆手后,上了校车。
我牵着小狗,绕了一圈,回到大厦门前。寻常的散步结束了,小狗也知道,该回家了,它径直地扑向大厦的旋转门。
进入旋转门的一瞬间,我想,每个早晨对于我和小狗来说都是普通寻常的,都是生活节奏中的一个节拍。但对于等校车的那几个小女孩来说,似乎就有了惊喜,有了叙事。这条小黑狗也许会出现在她的日记或者作文中,成为一个惊喜的邂逅,一个美妙的故事。
电梯门刚打开,小狗就跑了进去,冲在另一位男人的前面,但我没有训斥小狗。毕竟在我的生命中,它也只是一个过客,一段插叙。
我向男人点头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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