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岱山的一块石头/在无限的定海之间/告诉这个尘世/我曾经以石头的名义/活在岱山的地平线/有一天/我离去了/请记住/这里的每一缕云烟/都是我留在人间的铮铮誓言/……”
　　 翻开云朵的诗集，我总被他的才情感染，他的诗全是写岱山海岛和住岛军人的，每一次阅读，我干旱的泪腺，必被雨水充盈，也是泪流满面。他不善华丽的辞藻，笔下的岱山，军人，冷静的像一块石头，我调侃他说，你这块石头也是岱山的，不是故乡的。云朵说，那是自然。打算在岱山呆一辈子？你迟早是要退役的。不，我离不开岱山了，我将在岱山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我不以为然，云朵血气方刚，二十几岁的生命天空，多是飘着幻想的流星雨。他发海岛官兵们军训的镜头，他拍尽岱山岛屿奇形怪状的石头，海鸟、海鱼、世代居住在岛上，打鱼为生的渔民，他从不把正脸特写放在空间，这令我对他各种设想。他淡然地说，看到岱山岛屿的石头，那便是我。
　　 我不知道岱山岛屿哪一块石头是云朵，他行文间描绘的岱山是石头砌成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拼凑在一起，需要日积月累的鬼斧神工。这些石头，颜色各异，棱角分明，个性很强。它们经过时间的打磨，活成一座一座岛屿。岛屿上有险峻陡峭的山峰，有肥沃丰腴的土地，有清澈甘甜的淡水，有草木繁花，有俗世的爱情，也有生老病死，每一扇窗里也上演着人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岛内的人，如大地的庄稼，一茬一茬被收割。又像一粒粒种子，撒在地核，繁衍生息。潮落潮涨，日升月谢。风暴与海啸，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岱山没有弯一下腰，依旧铁骨铮铮地立在东海域。
　　 云朵说，你了解岛屿吗？它是有温度的，它的每一块石头，都蕴含着一个深沉的故事，它的故事里有这个民族的缩影，有一部王朝的繁荣昌盛，有离别也有聚首。石头卧着，站着，都挺着一个国家的脊梁，岱山的石头，活得有气场，有龙骨，有尊严。即便是海水石穿，化作泥沙随波而去，石头和岛上的军人如出一辙，死也要把身体葬在东海里，朝夕坚守这片领地。
　　 他说，在岱山岛上，每一天，他是激情澎湃的，他有着岱山阳光的灿烂，树木的葳蕤，他的梦悄悄沿着海平线，慢慢升起。他说，岱山就是自己前世走散的兄弟，他说这些的时候，岱山已进入冬季，海水不冷，岱山的海盐，让云朵变得越来越接地气。
　　 六年前，云朵从北方一座城市应征入伍，去了岱山守岛，一开始，他无法适应岱山的海洋性气候，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想家，想母亲，想他收养的流浪猫贝贝，想得痛彻肺腑，甚至，他有逃出岛屿的计划。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云朵借口上厕所，跑出海防营地，向码头奔去，问题是岛上一天两次的客轮早走了，只有一些渔民的木船和铁船，在潜水里晃悠。云朵是旱鸭子，哪里驾驭过船舶？从小他只会在大河里狗刨，东海长长的海平面，一望无垠。看也看得令他打怵，别说穿越东海，到彼岸。拉肚子遭得身上也没劲儿，他颓废地跌坐在沙滩上，嚎啕大哭。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云朵扭头一瞅，罗指导员？！你……怎么知道我？罗指导员掏出手帕，递给云朵，擦擦脸，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七尺汉子，吐口唾沫，砸地上就是坑，想做逃兵，愧对了男人二字！云朵低着头，不言语。走！回营地。云朵默默地跟在指导员身后，往回走。半路上，云朵实在走不动了，浑身筛糠，指导员突然蹲下去，让云朵趴在他背上，云朵不干，指导员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吩咐道，军人就该执行命令！不要磨磨唧唧，娘们似的。躺在指导员宽厚的脊背上，一股温暖迅速在云朵体内传递，流淌。天上的月亮挨着他们很近，老家也在那一瞬近了，就在云朵的身旁。从那以后，云朵发誓将岱山当成自己的故乡，岱山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滴海水，都和云朵有着血缘关系，岱山的荣辱兴衰，和平宁静与云朵息息相关。
　　 我和云朵是在一个文学群认识的，当时，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在岱山的《海中洲》杂志上，云朵读到我作品后，主动加我微信，他是海防官兵，部队纪律严明，我们基本不互动，唯一的交流是他把自己写的文章初稿，发给我，请我帮忙修改。他的文字大多涉及岱山，他的军营生活。我很喜欢，云朵字里行间散发出的海岛烟火味，他说他的战友，他的指导员，他的木板床、他爱着的东沙镇、他的醉鳓鱼、他的雪丽鸡腿，还有他心心念念的贝贝。他给我看过贝贝的视频，一只漂亮的英短蓝猫，毛色发亮，柔柔地像绸缎。我静静地听他诉说，我是他忠实的听众。我们的交集，平淡如水，泊在微友一栏，不必想起，也不会忘记。总觉得，云朵就像一朵云，自由漂浮在我的世界，云来，带一阵毛毛雨，雨过天晴。云去，一场风拂过生命枝头，而他的岱山，以及岱山岛上的兵，成了一个传奇，童话一样活在我的想象里。
　　 云朵和他的岱山，一直沉睡在我文字的河床上，夜阑人静时，阅读一下云朵，岱山。借以给空虚孤独的灵魂疗伤，他从不打听我做什么的，是不是单身狗，我也不透露这方面的信息，没用，云朵是岱山的，他是驻海军人，我们怎么会有故事？彼此就如两座隔海相望的岛屿，不可能并行，轨道不同。
　　 舟山作家周末，约全国各地的小小说作者，赴岱山参加为期一周的笔会，我是被邀请之一。时间紧，不去不好，我的作品在各大杂志报纸发表，周末功不可没，如果不是他的指导推荐，我还在文学的门外彳亍。
　　 乘高铁坐客轮，挤大巴一天一宿的行程，抵达岱山是第二天的破晓，岱山下雨了，雨不大也不小，落在古老的房舍瓦砾上，雨雾曼妙，海天一色，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周末撑一把花伞，早候在码头等我，随行的还有岱山的一位诗人阿金。脑袋后扎一条小辫，文艺青年的范儿，我对这种打扮的男士，敬而远之。不管他多么才华横溢，到岱山一家宾馆歇息，周末约来的各地作家写手基本到齐。
　　 中午，周末做东，在蓬莱阁酒店共进午餐，旋转八仙桌，坐了两桌，“舟山带鱼，大烤目鱼，盐焗基围虾，烟熏鲳鱼，红膏呛蟹，新风鳗鲞，白鲞扣本鸡，三鲍鳓鲞，倒立蟹，黄鱼鲞烤肉”这是舟山县闻名国内外的特色美食，各种鱼的做工精细考究，色香味俱佳，那不是一道菜系，而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让君不忍下筷。几个男人喝得是岱山牌白酒，女生们以茶代酒。岱山美食，堪称经典。文人们一开始的拘谨，在几两岱山白酒下肚后，打回原形，一个个挽腿撸胳膊，大吃大喝起来，哪有才子的斯文相。我也不例外，民以食为天，谁叫周末喊我们来岱山，不吃穷他就手下留情了。酒足饭饱之后，在宾馆房间睡了一觉，下午，天晴了，一颗太阳悬在高空，岱山岛屿，十万分的清晰，聚焦在我的视线。云朵，我来了，你的岱山名不虚传。我没有通知云朵，想给他一个惊喜。
　　 周末做向导，带我们一行十六人，去摩星山景区走一走，这就是采风活动。
　　 从摩星山下来，又去了秀山岛、东沙镇、中国海防博物馆、燕窝山景区，一路上拍了很多照片，手机像素不好，借周末的相机，又是一顿咔嚓，似乎要将岱山打包带回去，在一张张风景中，我抚摸到的不仅仅是山脉，丑石，东海，白云，蓝天，还有这里的一个人。一枚树叶，一滴海水，一粒沙子，一只贝壳，乃至一弯象牙月里都渗透着他的气息，闻一闻，也就醉了，找到回家的那盏灯。
　　 人间四月天，属于人和所有动植物的，躺在岱山宾馆的床上，月色星辉交织，有海鸟的叫声划破岱山岛屿的宁谧，风顺着半开的窗子溜进来，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扑向我，然后离开。此刻，岱山的夜晚，尚有不少游人乘船夜游岱山群岛，纳闷，云朵不像以往和我唠一唠他的岱山，他的战友，他的贝贝。我莫名其妙的失眠了……
　　 游览完岱山的大舜庙后墩遗址、东沙菜市场旧址，在超果寺上了几柱香，对着佛祖许了愿，又改道参拜慈云极乐寺，七天的笔会已过去五天，我不想给人生留下遗憾，我在岱山商城选了一件白色碎花连衣裙，长发用一条粉丝巾扎着，画了淡妆，请了岱山本地的一个导游妹子，坐船赶赴云朵所在的定海水警区：长涂岛，37513——部队。
　　 到达长涂岛时，部队官兵正在操场上进行训练，指导员喊话，立正！稍息过后，一个播音喇叭传来女主持人柔情似水的声音：在东海，你像一块石头，不东不西咬定那片土地，生长在那里。你来与不来，我都会在原地，数着我们相遇后的山高水长，容你的海水一点一点，一天一天住进我的身体。这是来自北方女孩给驻岛的一名军人写得诗，她又为对方点了一首歌，吴增华演唱的《驼铃》。我不知道这穿着清一色迷彩服的军人中，哪个是云朵？当我写得那首诗被女主持人声情并茂朗诵完，接着又在驼铃歌曲的节奏下，场上所有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一个身材修长，一棵白杨树般清秀挺拔的军人那里，他的眼睛饱含着晶莹的泪花，指导员叫了他一声：云朵，转过头，看看谁来了。
　　 他听话的慢慢转身，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和他谈诗歌聊文学，在虚拟世界相处五年的百合，会走下荧屏，来岱山看他。
　　 四目相对，所有经历的时光，在这一瞬停泊，我和云朵似曾相识，实际上我们早已熟悉，心在几年前就缩短了距离，在冷漠薄凉的人世，互相取暖。
　　 出于部队的纪律，他的羞涩，云朵没有伸出手臂，我则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云朵，一阵掌声在岛子的上空盘绕，我说了句，云朵，让你久等了。
　　 那天，罗指导员破例，给云朵半天假，带我在长涂岛走走。那天，云朵不好意思地说，百合老师，你比我想象中的漂亮。我说，你该改口别叫我老师。他蹲下身在一片草丛里，摘一束紫色，黄色，红色的野花，双手递给我，对不起，我没去买鲜花给你，这束野花代表我的心意，收下吧，百……百合。
　　 在一家饰品店，云朵精挑细选了一串用扇贝壳串起的项链，郑重其事地戴在我脖子上。南方，北方，两座城市，两重天。今日的相逢，不清楚何日再续前缘。临别时，云朵说，不介意，我们合个影？我点了点头，他举起手机，两个人背对东海，以及海面上银白的落日，面带微笑，定格这一刹那间。
　　 为了岱山岛屿的安宁，云朵在指导员规定的时间内，很快归队，望着他的背影，我黯然神伤。返回宾馆，晚上我没有和大家出去欣赏岱山岛屿的夜景，一遍一遍用目光抚摸着照片上的云朵，也许，此时，他也在想着和我同样的问题？
　　 结束周末的岱山一周笔会之约，即将乘船离开岱山，天南海北的游客蜂拥而至，他们贪恋的不单纯是岱山的人间美景，更迷上这里的美食。而美丽的岱山能引来天下客，跟驻岛部队官兵舍命保护分不开，他们是岱山岛永远屹立的岛魂。
　　 在归途的车上，收到云朵的信息：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环视着向后退去的岱山岛，一行清泪潸然而下，许久，许久，回复了云朵几个字：岱山，从此后，不是你一个人的。随手将手机的音乐打开，把歌曲《驼铃》连接到云朵的微信小窗。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