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去大连闺女家住几天，二叔悄悄锁上门，日头才在东山探出三分之一的脸，一抹赤红的霞光泼了过来。二叔不想惊扰门口的杏树，桃树，以及一只喜鹊。那天早晨，二叔发现很久不来的喜鹊，停在刺槐木竖的栅栏上。本该是两只，或者三只喜鹊，今天来了一只。二婶在时，二叔家的院子里挺热闹。喜鹊，画眉，布谷，蜻蜓，马蜂，偶尔山顶下来一头狍子，冒冒失失闯进院子，仓皇失措地盯着二婶。二婶舀来井水，放在墙头，狍子低头喝一口，紧张地抬头瞟二婶一下，见二婶二叔没驱赶它，索性大摇大摆吃起墙上晒的落花生。 
　　 屯里的梁老三遛牛经过门前，那牛也自来熟地走进来，伸出舌头，卷一棵坝边的青玉米，咔嚓咔嚓反刍。二叔不急不躁，两个人坐在石头砌得矮墙，捻一支烟，吧嗒吧嗒抽。牛认得谁好，谁不好。就像熟悉山林中哪种草能吃，哪种植物有毒。牛的嗅觉十分厉害，牛咀嚼一会玉米秸儿，站一阵儿，思考一些人不懂也无法深入的问题，先温吞吞离开，朝昨天走过的地方奔去。牛会辨别自己的气息，它在哪棵青杠树底拉屎，哪条溪涧边汲水，哪块石头前歇息，哪座山峰有蛇，有蜂群，有花花草草，牛记得很仔细。无论丛林多密集，山势如何险峻，牛也能寻回来路。人不行，人最容易迷失方向。二叔没有牛，养不了牛，二叔养过一条狗，看家护院。 
　　 那天二叔骑自行车驮着二婶，到七里地外的乡农贸集市赶集。二叔清楚记得，他在卖火烧摊，买了两个火烧，刚出锅的，二婶不管不顾地吃起来，二叔溺爱地看着她吃。那天，二婶不仅吃了两个火烧，喝了一海碗羊肉汤，还买了一袋面包。往回走，上一道坡岭，碰到一条白狗，摇晃着尾巴迎了过来。白狗五个月大，身上沾着草屑，毛发脏兮兮的，很瘦。二叔四周环视一下，这道岭没有人家，白狗估计是流浪狗。二叔想，自己和二婶都活不起了，填狗一张嘴，增加负担。二叔右腿一偏，上车，车下坡速度飞快。谁知白狗一路紧随，不离不弃，二叔呵斥也不听。下车，故意弯腰捡一块石头，吓唬白狗，这家伙若即若离，二叔快，它也快，二叔慢，它也慢。最后，二叔到家，白狗不走了。二婶叹了口气，留着吧。白狗就成了二叔家的一份子，二叔喊他小白。二叔二婶去哪，它跟哪，像一条影子，甩也甩不掉。吃什么？剩菜剩饭是不错的，二叔种一亩红薯，土豆，山芋。大铁锅架着柴禾蒸好，喂小白。小白呢，不挑剔，有口吃的满足了。二叔心情不好，小白没少挨二叔的拳脚，破口大骂。小白忍气吞声地活着，日子像二叔家门口那棵杏树一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叶片绿了黄，黄了绿。小白渐渐变成大白，吃着粗粮长大的小白，身体还算结实，在山间村路飞奔，身影矫健，不怎么在家。经常上山，有一回，叼来一只灰野兔，那只野兔是落在人设计的圈套内，被小白遇到。二叔剥了野兔皮，煮好兔肉，和梁老三坐在炕上，抿着米酒，啃着兔肉。小白吃了几块兔子骨头，梁老三在酒的微醺下，扫了一眼健壮的小白。小白嗅出梁老三的敌意，冲他狂吠了两声，出去了。 
　　 梁老三和牛再来时，小白拼命咬他，咬牛，牛愣了，就疯了似的跑回老街。梁老三恶狠狠地瞪着小白，在杨屯，梁老三与二叔的关系最铁，二婶是梁老三的娘介绍的，二婶管梁老三的娘叫大姑，远房的大姑，也不远。二叔都四十岁了，才讨了女人，拉尿也是汤味儿。何况，二婶给二叔生个闺女。小白来二叔家那年，二叔的闺女和朝阳小王睡了，铺盖一合并，就结婚了。没办喜宴，也没彩礼，二叔的闺女是裸婚。这样二叔也感激梁老三，小白是什么？它不过是一条狗。 
　　 梁老三好几次，给小白下诱饵，想弄死它吃肉。二叔不是不清楚梁老三的动机，梁老三的意思是，吃你家一条狗怎么了？没有我和我娘，你刘老二不得光棍一辈子？ 
　　 小白一次一次逃脱梁老三下的套，二叔不想吃小白的肉，二叔去狗肉馆打听过，狗带毛卖一斤十几元呢，小白能有四十多斤，几大百块，卖什么不香？主要是二叔还有那么点人情味，不忍心小白死在他手里，毕竟，小白在二叔家过了六七年，狗贩子来过几次，小白就逃进山里，不回家。任凭二叔怎么唤，也不回。月光若水，东北的冬天格外寒冷，小白不想回二叔家，它害怕被卖掉，每次，狗贩子一到村口，它立起耳朵，就听到狗贩子的摩托车声，闻到空气中被宰杀死去的兄弟姐妹气味！小白警觉地逃开了，但是，第二天，它会出现在二叔面前，眼里是委屈和哀求，二叔就心软了，倒一点饭菜给小白，它大口大口吞咽着，二叔看着看着，眼里也含着泪。许多年了，小白和他两口子形影不离，小白在，空荡荡的家，有一丝活力，生气。小白不在，整个院落是沉寂的，二叔不是铁石心肠。狗贩子再来，二叔摆摆手，不卖不卖！狗是我家的一口人，我穷死也不卖它。 
　　 二婶走的前几天，小白房前屋后，上蹿下跳，不吃不喝，乌鸦也来了，不止三两只，一群乌鸦落在二叔家老态龙钟的杏树上。二叔拿石块摔，做了一只弹弓，石子射乌鸦，拍拍翅膀走了，不大工夫又回来了。唱，聒噪。梁老三和牛一前一后，经过时，一瞅，坏了！老辈人讲，乌鸦叫，提前闻到死人味，聚集来是等着吃死人肉。谁要走？梁老三的牛搁往常，一定进二叔家院子啜几口玉米秸，抑或花生棵。那几日，牛像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蹽脚跑，梁老三拽它，也不来二叔这儿。 
　　 夜里，二叔杵在院角撒尿，天上一颗流星陨落，他眼睁睁看着落在他家房后，小白对着房后一顿狂嚎。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世界，包括死去的人事物。 
　　 二叔以为小白得了狂犬病，请来屯里的李兽医，给小白看病。李兽医察看过小白的眼球，舌苔，蹄子，耳朵，又用听诊器查了心率，得出结论，小白没有病。小白足足叫了五天五夜，杨屯的父老乡亲，说小白不是疯了，它是知道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人夜里举着一根木棒，想打死小白，它的嚎声瘆人，像旷野的孤狼。有那么一刻，别说杨屯的人说小白像狼，二叔自己也觉着小白不同寻常。二叔唯恐小白伤害杨屯人，那样就犯法了，咬一个人，患狂犬病，不得老鼻子钱吗？二叔没有钱，二叔开着二手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能卖几张人民币？二叔想过，小白再扰民，不行就卖给狗贩子，那帮人黑着呢，有手段挠到狗，杨屯几年间，没少丢狗，镇政府刘书记家的狼狗，都被狗贩子扛走了，狗贩子一进杨屯，没空手回的时候。没等二叔吆喝狗贩子来，二婶那天上午就走了，二婶一早还为二叔卧了四个荷包蛋，拔了一颗绿皮萝卜，切成丝儿，拌了一只红辣椒，红白绿相间，一看就有食欲。二叔欢喜的吃了蛋，扛着一把镢头，到前山底那块地起红薯，二婶和二叔有说有笑，十点左右，乌鸦又来了，落在杏树上叫。乌鸦叫，小白也叫，小白屋里一趟，门外一趟，不住的叫，嗓子都沙哑了。小白跑到红薯地，咬着二叔的裤角，一个劲往家拉扯。二叔感到大事不妙，二叔撂下镢头，飞扑回屋。二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二叔急忙喊人，大家七手八脚，将二婶抱进东院马大牙的面包车，去了县医院。还是晚了一步，心梗。没有任何征兆，人就没了。死亡有时不打草稿，说来就来。 
　　 二婶从此就睡在前山朝阳的坡上，二叔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二婶的新房子，二婶一走，小白不叫了，乌鸦也隐匿起来。一切又归于平静，二叔的闺女回来奔丧时，二婶最后一面她也没见到。头七，闺女烧完，回城上班。闺女的意思，二婶百日祭祀结束，就接二叔到她那住，方便照顾。二婶的猝死，对闺女是个不小的打击。闺女不肯二叔步二婶的后尘。二叔摇头，他不走。他要留下来，陪二婶。二婶一个人住在坡上，很寂寞。有树木，有野花，有蝴蝶，有鸟鸣，有风有雨，却没有二叔的肩膀，二叔得跟二婶说说话。田里活做完，废品整理好，二叔就揣着一瓶酒，到二婶房子前坐一坐，呷一口酒，哭一捧泪，就着阳光，微风。一山谷的花香，小白也来了。小白比二叔更忠诚，小白每天都来，晚上星辉灼灼，小白来守着二婶，这里有二婶的味道。刮风下雨，小白来，朝睡在地下得二婶呜呜呜，嚎着，眼角噙着泪。二叔在失去二婶的伤痛中，渐渐走出。小白消瘦了，依旧风雨无阻，去二婶的坟地，一呆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二叔将小白关在一只大铁笼子，不让它出去。喂它米饭，肉骨头。小白看了看，不吃。 二叔就开了铁笼，放小白出去。
　　 二婶烧六七那日，闺女女婿一家三口开车回杨屯，拎着祭祀品，水果，鲜花，供盘，上了前山，二婶墓前，他们惊呆了，小白趴在二婶的坟头，咽气多时，身体僵硬了。 
　　 二叔抱着小白，情绪突然崩溃，嗷嗷大哭！在那一瞬，二叔眼前浮现的是与小白，与二婶在一起的日日夜夜，砍柴，插秧，收割庄稼，小白一直追随左右，人不如一只狗懂得感恩，做到忠贞不渝。 
　　 二叔把小白也埋在那片山坡，二叔明白，有一夕，他会来和二婶，小白团聚的。但现在，闺女催他去城里住。二叔放不下，二婶和小白。闺女说，二叔再不去，她永远不搭理二叔了。二叔跟二婶，小白告了别，说过几天就回来。 
　　 二叔坐客车去闺女家那天，杨屯结结实实落了一场中雨。雨下了整整一天拎着半宿，还夹杂五六级风，风一波一波，揪掉树上的叶子，二婶睡着的山坡，被落叶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风雨走过的街面，清冷且潮湿。那些凌乱的，规则的，八字步的，瘸着左腿的，猫狗走过的，牛马走过的，木板车走过的，鸟雀走过的，所有的印记；统统被这场雨冲刷的干干净净，大地天空，仿佛一纸素笺，风也好，雨也罢，它们来来去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一个一个人带走，一只一只狗收走，一茬一茬庄稼放倒，一棵一棵树由茂盛到枯萎，在送来春暖花开时，也把严寒酷暑带到。人类还没在地上时，人间是一张白纸。动植物，牛羊，绕有秩序的存在着。小白和二婶提前谢幕，离场，一种劫数，也是宿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凡事皆有因果。没有一人一物，陪你到终点，枕边人也不行。二叔恨过二婶，将他抛弃，自己上路。二叔又意识到，小白是去给二婶做伴的，二叔想想，心释然了。在世间的万物，都是从生到死的过程。至于轮回，谁能看到来生？二叔在闺女家，闺女变着戏法给他做吃的，鲍鱼龙虾大闸蟹，海洋公园，动物园，万达影院，带二叔去国内游山玩水，尝人间美食。坐高铁，搭轮船，乘飞机，拜乐山大佛，观兵马俑，敦煌莫高窟，听黄梅戏，国粹京剧；每到一处，二叔要求闺女给拍个照片，每吃一样美食，二叔都喃喃自语，二婶没吃过，二婶没有福，二婶活着多好，和二叔一道，享受各地美景美味。城市街头，人遛狗，狗也遛人。二叔想起小白，二叔一想起小白和二婶，就急火火地想回老家，二叔说，出来两个月了，二婶与小白该有多孤单啊？家里的几块地，该收了，房后的十几棵苹果树，梨树，板栗也该采摘了，风一摇，板栗准是落一地。西山窝的谷子，遭麻雀啄食，也该剪了，晾干，加工成小米。二叔说，二婶最爱吃小米粥了。二叔说着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二叔的脚刚落地，就直奔二婶和小白住的山坡。昨夜落了一场霜，草坪，树木，野果，山里红湿漉漉的。二叔放下背包，一样一样取出供奉的物品：橘子，葡萄、鸡腿、山楂糕、火烧、猪肘子、一块熟牛肉，用六只瓷盘盛着，摆在二婶坟前，也给小白放了鸡腿，牛肉。小白不吃水果，它吃肉和骨头。封山育林，严禁烧香烧纸，二叔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瓶牛栏山，启开瓶塞，把去各地拍得照片，搁在二婶面前，对着瓶嘴，抿一口，拿起一张照片，向二婶絮絮叨叨说一下，他说，老婆，我去四川了，在那儿吃腊肉了。乐山大佛真威武霸气！还有敦煌莫高窟，可神奇了！闺女，女婿孝顺，我去好多地儿。那一座城市一座城市的飘啊飘，高铁又快又稳，像坐咱家炕头，踏实。长江大桥，很长很长。长江的水，一眼望不到边。千好万好，老婆子，没有你在，什么也不是滋味……二叔仰脖儿，猛呷一大口酒，呛得眼泪出来了。二叔一张一张照片叙述，说到口干舌燥，就喝酒，二叔想和二婶一起分享，他走过的山山水水，人文美食。二叔哭着哭着又笑了，二叔说，这次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谁休想将你我分开。二叔的话，掷地有声，身前身后的落叶松，柞树，野核桃树，菊花，北风，睡着了的小白全听到了，闺女也听到了。 
　　 我搬离老家十年，每年抽空回去烧烧炕，打扫打扫屋里屋外，院子里的卫生。几块地租给邻家三哥种了，老了，落叶归根，再从三哥手中要回土地。去年六月，我为赶写一篇稿子，在老房子小住。吃惊地发现，二叔翻修三间倒置房，二叔享受国家低保待遇，月月有钱领，得病住院报销百分之九十五，我跟二叔借手锯，截柴禾。一条白色的，像雪花般的半大狗，低眉顺眼，晃着尾巴迎了上来，那模样，那神情，那摇尾巴的姿势，同死去的小白何其相似！二叔胖了，一辆新红色三轮车停在院内。我蹲下身，抚摸小狗的脑壳，二叔说，小狗是闺女下班时，在路上捡的，看它长得和小白像一对孪生兄弟，闺女收留了它，到宠物店，驱虫，检查一番，没做绝育。闺女希望这只公狗，在乡村有大批它的子孙后代，空下来的村子，形影孤单的二叔们，也有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和他们耳鬓厮磨，说话的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