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猪仔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嘴唇微微颤抖着，半天，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激动而惊异地说：“万万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呀。”
　　 此时，我心里五味杂陈，一路上想好的说辞，竟然土崩瓦解了。我上下打量着猪仔：他没了先前的亢心憍气，昔日红光满面的肥头大脸，现在变成了尖嘴猴腮，面似靴皮，跟入狱之前相比判若两人，他身穿囚犯服装，光头，胸前挂着接见证。见他这幅模样，我不由得感慨万分，曾经何时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局长大人，忘乎所以公然挑战国家法律，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最终陷身囹圄受到了应有的制裁。猪仔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脚上的泡自己走的，罪有应得，后悔莫及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我责怪他说。
　　 他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自嘲说：“我自以为了不起，官场上春风得意，仕途一帆风顺，贪图享受，最终迷失了自我，走上了贪污腐败的犯罪道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是我经常训戒下属的话，没想到都应验到了自己的身上，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啊。”他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沮丧地唉声叹气。
　　 我安慰他说：“能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说明你的思想进步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好改造吧，争取早日重获新生。”
　　 “谢谢你的鼓励。”猪仔泪流满面，紧紧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表示谢意。
　　 接见的时间太短暂了，我和猪仔没说几句话，狱警说时间已到，然后将他带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感觉到自由是多么的可贵啊。
　　 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初冬的西北风扫在脸上刀割一样疼，看着枯枝败叶被风吹得纷纷落地的样子，我的眼前一片迷茫……
　　
　　 二
　　 我和猪仔是邻居，同年同月生，他比我早出生半个月，但按家族辈分他得喊我叔。他家中农成分，父亲是个教书匠，属于“臭老九”，虽然吃着“皇粮”，可在村里的地位并不高，甚至连普通的贫下中农都不如，经常被人欺负。猪仔上头有三个姐姐，他是唯一能继承他们家香火的男丁，往上倒三辈儿，都是单传，猪仔是千顷地一棵苗，所以他成了他们家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而我家的情况恰恰与猪仔家相反，我祖父是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我父亲解放战争时期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我根红苗正，正儿八经革命人的后代，是无产阶级红色接班人。我父亲膝下四子，我虽然排行最小，可在家里不但没人宠我，反而被哥哥们轰来轰去，不招人待见，我好像个受气包，得不到“老幺”任何优待。哥哥们都嫌我碍手碍脚，没人乐意和我一块玩儿，我孤独寂寞时，就去找对门的猪仔玩儿。猪仔金身玉体，他家人对他百般宠爱，他想要天上的月亮，绝对不给摘星星。有时候我去找他玩儿，他姐姐们怕我弄脏了他的衣服，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往往直接把我撵走，但过不了一个时辰我又去找猪仔，那时候根本不知人家讨厌我。直到猪仔三姐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并且阴森着脸恫吓我再到她家去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之后我说啥也不敢进猪仔家的门了，真怕保不住我的腿。
　　 两年之后，我和猪仔到了入学的年龄，吃高粱面子长大的我，黑不溜秋的显得格外壮实，而猪仔成天鸡蛋白面养活着，却枯瘦如柴，弱不经风，比我矮了一头多。入学那天，猪仔他娘拽着我到她家里去，我怯怯地看了眼猪仔三姐，觉得两腿隐隐作痛。猪仔娘往我手里塞了两个鸡蛋，并且一再嘱咐我要保护猪仔别被人欺负，看在两个鸡蛋的份上，我频频点头，猪仔娘轻轻拍拍我的肩头或真或假夸奖了我一通，我第一次看到猪仔娘笑得那么好看。
　　 入学没几天，凭着我的“大块头”和勇猛，打遍全班无敌手，很快征服了全班同学，一个个被我整治得服服帖帖，我俨然成了统领全班的“小霸王”。猪仔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跟屁虫”，除了吃饭和夜里睡觉外，我和他几乎形影不离。猪仔天生有一种毛病——流鼻涕。蛔虫似的鼻涕总是在他不知不觉间流淌下来，他猛地一吸气，那长长的鼻涕“呲溜”一下缩回鼻腔里，然后神经质地眨巴一下眼，这个动作他一天反反复复不知要做多少次，习惯成了自然，他的技术和动作十分娴熟了，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做作业，也许他太投入了，鼻涕落在作业本上他竟然浑然不觉，洇湿了好几页纸，气得他把整个本子都撕掉了。时间一长，同学们没人喊他的学名，也没人喊他猪仔这个乳名，而是喊他鼻涕。猪仔对这个新绰号好像并不反感，欣然接受了，或许在他看来鼻涕总比猪仔好听的多。我一直疑惑，猪仔他爹是个文化人，咋就给儿子取了猪仔这样低俗的名字呢？后来从大人们那里找到了答案，在我们那里金贵的孩子才取难听的名字，好养活，猪仔他爹的乳名不是叫狗子嘛。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做人。
　　 别人喊他鼻涕，但我依旧喊他猪仔，我不想利用他的缺陷刺伤他的自尊心。猪仔天生胆小、懦弱，和别的同学打架，人家一扬手，他就立马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苦苦求饶。自从有了我的庇护后，猪仔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时不时的狐借虎威，谁想欺负他，他就拿我当挡箭牌，这招儿还真管用，欺负他的孩子一听我的名字，马上终止对他的侵犯。猪仔虽然脑瓜子聪明，但学习成绩不咋地，几乎每期考试，他都是名落孙山。猪仔他爹望子成龙心切，曾把猪仔安排到他任教的学校小学班，早晚辅导辅导猪仔，可没多久猪仔又回我们学校就读了，听说猪仔他娘心疼猪仔跟着他爹受罪，才不顾猪仔他爹极力反对硬把猪仔拉回来，为此猪仔他爹和猪仔他娘“冷战”了大半年，最后猪仔他爹以失败而告终，只好对猪仔放任自流了。
　　
　　 三
　　 上初一那年暑假，我们几个同学去村南边不远的朱龙河洗澡，猪仔非要跟着去，我知道他娘绝不允许他去河里洗澡，因为前几天河里刚淹死一个孩子。我们命薄什么也不怕，但猪仔命比金贵，万一出点闪失，那还了得。我一番吓唬，猪仔最终抹着眼泪，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回家去了。
　　 朱龙河是我们家乡的主干河流，几十年来它造福当地百姓，被故乡人亲切地誉为母亲河。眼下正是汛期，河面比平时宽了一两倍，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但却暗流涌动。我们几个孩子是村里有名的“水鸭子”，游泳技术精湛。我们脱掉衣服，赤裸着被太阳赐黑的身子，“扑通扑通”跳进湍急的河里，尽管急流回旋，我们一个个却像鸭子似的，在河里追逐嬉戏，忽而沉到水底，忽而冲出河面，游刃有余。正当我们玩得尽兴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鼻涕下水了。”我一惊，顺眼往岸上瞧，只见猪仔一步步向河里前进，我知道他水性不好，如果再继续往水深处走，后果不堪设想。我急忙向猪仔喊话：“危险，快回去……”
　　 猪仔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仍然慢慢往前走，直到河水没过下巴，他才惊慌起来，两只手高高举着，仰着脸嘴里不停地吹气，我见状拚命地向他游过去，离他还有几米远时，猪仔的头已被河水漫过了，他的两只手胡乱晃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猛子蹿到猪仔跟前，双手一举将猪仔拱出水面，在同学们齐心协力营救下，猪仔才死里逃生。后来猪仔爹娘知道了此事，狠狠地怒责了他一通，猪仔从小到大没受过训斥，所以以自杀为要挟，最终他爹娘甘拜下风。但猪仔爹娘知道猪仔很听我的话，经常给我小恩惠，我觉得义不容辞，对猪仔进行了无微不至的关爱，猪仔在我的帮助下，不论是学习还是思想有了很大进步。
　　 为此，猪仔爹娘非常感激我，时不时给我个作业本儿作为报答。
　　
　　 四
　　 初中毕业那年秋天，我和猪仔中考落榜，于是选择了报名参军，经过严格审核和体检，我和猪仔都合格，但村里只有一个名额。我信心百倍，稳操胜券，因为不论从家庭出身还是从各方面来说，猪仔都不能和我相提并论，我是革命者的后代，就这一点他猪仔望尘莫及，更何况我叔是村里的“第一把”，参军这个名额非我莫属，板上钉钉。
　　 然而就在我满心欢喜即将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时候，猪仔他爹他娘把我“请”到他家里去，好好款待了我一番，并苦苦哀求我把名额让给猪仔。猪仔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你家成分好，叔又当官，今年去不了，明年可以去，可俺不行啊，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我犹豫不决，当兵是我人生梦想，但我经不住猪仔爹娘的苦苦哀求，看在与猪仔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份上，最终忍痛割爱，答应了他们。我装病瞒哄过家人，猪仔如愿以偿，入伍前一天，猪仔爹又把我“请”到他家里去，设宴相待，猪仔更是感激涕零，跪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听了猪仔的话，我感动的热泪盈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
　　 猪仔走的那天，我送他到公社驻地，分手的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一把抱住猪仔，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我呆呆地看着运送新兵的汽车渐渐远去，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我魂不守舍，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萎靡不振。细心的母亲看出我的“病根”，于是开导我：“两个人再好，也有分开的时候，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话虽如此，但我和猪仔毕竟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感情深厚，要说一下子从心里抹去猪仔这个人，我一时半会还做不到。俗话说时间是医治心病的良方妙药，时间久了，我对猪仔的思念没当初那么强烈了，直到猪仔入伍半年后给我寄来的第一封信，却又勾起我隐藏在心里的那份思念。在信上猪仔告诉我，部队正准备开赴前线，他心里害怕极了不知如何是好；又说他的团长是老乡，而且和他爹还是同学，有着这层关系，他被调到后勤养猪……
　　 我看着猪仔潦草的信，心潮澎湃：越南侵犯我国土，掠杀我国人民，迫不得已自卫还击，我国多少热血儿女请缨上前线保家卫国，而猪仔却临战而退，当缩头乌龟。我登时对猪仔的行为感到怨愤和鄙视，后悔把当兵名额让给他，决定写封信鼓励和劝导猪仔做一名英勇的解放军战士，然而这封让我充满期望的信，寄出去犹如泥牛过海，杳无音信。
　　
　　 五
　　 时光总是不知疲倦，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一晃猪仔走了将近一年，冬季征兵又要开始了，然而恰恰就在这关键时刻，我却因村里的水利工程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我的军人梦从此化为泡影，枉我一腔报国热忱。
　　 一九八二年小年那天下午，刚刚丢掉拐杖的我，在院子里做康复训练，三哥回家告诉我说，猪仔回来了。我听了又惊又喜，急忙一瘸一拐到他家里去，猪仔刚到家身上的军用包还没卸下呢，我一把抱起他原地转了三圈，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腿伤。
　　 “你没去当兵啊？”寒暄过后，猪仔疑惑地问我。
　　 “咳，没有当兵的命。”我沮丧而颓废地拍拍自己的腿，“它不争气啊，这辈子甭想啦。”我简单地向猪仔说明了情况，猪仔听罢连连摇头、叹息，为我深表遗憾和惋惜。
　　 我装做坚强地一笑，说：“没什么，干啥不都是为‘四化’添砖加瓦嘛。你还在喂猪？”
　　 猪仔脸上微微一红，尴尬地解释说：“不是我贪生怕死，我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战场上子弹无情，万一我牺牲了，我家可就断根儿了呀……”
　　 我心里翻江倒海，但仔细想想，我有什么资格责怪人家呢？人各有志嘛。
　　 晚饭，猪仔执意留我在他家吃，我推辞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猪仔从部队带回几瓶好酒，说是专门答谢我的，感动的我心里热乎乎的。我们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不觉间一瓶酒底朝天，猪仔面红耳赤略显醉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一些发生在部队里奇闻趣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儿，对猪仔刮目相看，此猪仔不是彼猪仔也。
　　 最后，猪仔告诉我说，他升为排长了。我又惊又喜为他道贺。猪仔得意洋洋地说：“多亏了当团长的老乡，你说咋就这么巧呢，团长既是老乡又是我爹的同学……”
　　 猪仔说的眉飞色舞，情不自制。
　　
　　 春节过后，猪仔要回部队了，我骑自行车送他到车站，临分别时他突然对我说：“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回来了。”
　　 我被猪仔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懵了，难道他害怕上前线提前退伍？一连好几天也琢磨不透猪仔话里的内涵，但慢慢的我也就把这茬儿给忘却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猪仔真的回来了，不是复员，而是调回到县武装部工作。为此我颇高兴，再也不用单相思，想他的时候我可以骑着“二八”自行车看他去了，然而现实却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一次我去县城办事，等办完事已近中午了，本来想在路边摊随便吃点儿，但一想到好久没见猪仔（因为农活忙脱不开身），于是我买了几斤水果，提溜着来到县武装部，以前来过几次，所以轻车熟路找到猪仔的宿舍。猪仔正在和同事们喝酒，一个个喝的红光满面，猪仔见到我一脸鄙视，不冷不热地说：“你又来干啥？借钱啊？”我如冷水浇头，愣愣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尴尬至极，狼狈不堪，自尊心受到了莫大侮辱，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我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也就从这时起，猪仔和我的感情逐渐降温了，再没有了先前的热乎劲儿，尤其是他做了县长的乘龙快婿之后，更是对我冷漠视之，他回父母家和我打个照面儿也装作瞧不见。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故意疏远咱，又何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现在的猪仔可不是当初那个流鼻涕的猪仔啦，高攀不起，何必高攀呢，这个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这样一想，我的心胸开阔了，再不为猪仔的薄情寡义大伤脑筋了。
　　
　　 六
　　 猪仔有他岳父这棵大树，仕途一帆风顺，由原来的干事一跃成了检察院副检察长，升迁之快令人咋舌，一时成了当地百姓街头巷议主要话题。真是应验了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句话了。
　　 但猪仔在副检察长这个位置上没待多久，终因业务能力差，法律知识欠缺，实在胜任不了这项工作，通过岳父暗箱操作调到了农业局任副局长，之后不到一年又升为局长。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局长职务，仕途太顺使得猪仔得意忘形，逐步养成了独断专行的个性。他利用职务便利，非法骗取国家财政资金，贪污受贿，滥用职权，最终以身试法，受到了法律严惩。
　　 得到猪仔被逮捕的消息，我没有错愕和幸灾乐祸，而是对猪仔既气愤又同情。有句名言说得好：为官须记，贪乃万恶之源；为官须戒，一失足必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