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住院部病区的走廊，我正好碰见叶海莹，她说去向护士要床被子，让我一直往前走，进D11号病房。
　　 这是三人间的普通病房。临近门边的床上半仰卧着一个人，我发现那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中间是一个空床位。
　　 后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平躺着的人正是林妈妈。
　　 我轻步上前，林妈妈此刻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不想惊动她，我慢慢俯下身子，默默注视。
　　 林妈妈曾经丰润的脸颊如今深深凹陷，看不见一丝血色。苍白干裂的双唇半张着，鼻孔里塞着纸团，呼吸声粗重。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臂放在外，手背上扎着留置针，中指夹着监护仪夹子。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仿佛被消毒水的气息凝固了。吊瓶里的透明液体像清晨晶莹的露珠，嘀嗒着从树叶间滑落，缓缓地，与孕育生命的土地交融。床边监护仪上闪动的光波和数字，如同五线谱上跳跃的音符，唱响和记录着生命的每一段旋律。
　　 叶海莹进来将被子撂在中间那张床上，说今晚有床睡了，平时她只能趴在床边眯一会儿，或者在妈妈的病床上挤一下。
　　 “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叶海莹看了一眼母亲和挂在输液架上的针，压低声音跟我说：“32床的病人昨天早上出院了，回去准备后事了，得的也是白血病。”
　　 我心里一惊，责备她：“林妈妈得了这么重的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不怨我，是妈妈不让我告诉你的，她说有我和爸爸轮流陪护就可以了。”叶海莹边吃我给她带的凉皮和肉夹馍边跟我说话。
　　 “今晚这儿交给我吧，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我说。
　　 叶海莹没答应我，说哥咱俩今晚都在这儿，分工，我前半夜，你后半夜。
　　 护士来换针的时候，林妈妈醒了，她伸出另一只布满红点和瘀斑的手臂，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说宏宏你也瘦了，工作太累了吧。林妈妈用微弱的声音跟我谈了自己的病情，继而谈到我的工作、生活、家人。
　　 “快三十岁的人了，该结婚了……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只希望在我离开前，你能把这件事定下来。”林妈妈喘了口气接着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毕竟你是在我手底下长大的，我有责任操这份心……”
　　 是的，我人生成长最重要的黄金时段，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在林妈妈羽翼的庇护下度过的。从第一天开始，林妈妈就对我视若己出，衣食住行，学习教育，样样都手把手，躬亲力行。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是我小时候和长大以后对它的理解判若云泥。
　　 时针指向十点时，叶海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催促我快上床休息，凌晨两点起来替换她。
　　 叶海莹用不绣纲勺轻轻地搅动着杯里热气腾腾的咖啡，她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纤细修长，像秋天出土的葱白，散发着质朴而柔美的光泽。
　　 林妈妈曾经也拥有这样一双白嫩灵巧的手。
　　 叶海莹轻启丹唇，对着水杯，蜻蜓点水般呷了一口，接着便将杯子递到我面前：“哥，你尝一口，妈妈亲手磨的。”
　　 我接过杯子，轻轻呡了一口，一股浓烈的气味裹挟着酸苦甜，灌满味蕾，直达心田。
　　 “没礼貌，就不会给你哥再冲一杯，又不是没了。”林妈妈脸上堆满笑意说。
　　 “妈，我哥要休息了，喝这东西睡不着的。”叶海莹说。
　　 快到凌晨时，我方才朦朦胧胧进入梦乡，隐约有一个美丽的倩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时而在窗前对着灯火阑珊的夜空发呆，时而在我脚下的床边孤坐。
　　
　　 二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亲戚，听说是西京人，母亲让我喊她姨。这位姨穿着时髦，姿容昳丽，特别是她那双眼，如同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明亮而温暖。
　　 姨一年中来过我家两次，每次都给我带来很多好吃的。我从母亲那里得知她的来路，原来姨的父亲当年“插队”时就住在我们老屋的窑洞，和爷爷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些年，两家后辈时有往来。
　　 第二年麦子扬花的时候，姨又来了，依旧给我带来很多我从未见过的好东西。
　　 中午放学后，母亲突然问我，你愿不愿意跟姨去西京上学？
　　 虽然我听说大城市很美很好玩，可要让我丢下亲爱的父母和多年的小伙伴，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我还真做不到。
　　 看着父亲为难的表情和母亲眼里闪烁的泪花，再望一眼旁边满脸笑容的林姨，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林姨，我知道你是为了娃的前途着想，也相信你是为我们好，但我们得遵从孩子的意愿，他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父亲搓着双手说。
　　 林姨并没有因为我拒绝而离开，她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白天，林姨跟着父母一起下田劳动，晚上我放学后，她就帮我辅导作业，说话儿。她问我想不想上大学，我说想。她说在她们那儿考大学比农村容易得多，像我这么聪明的孩子，在城市上学一定能考上好大学，但在农村，就不一定了。
　　 家里居住条件有限，林姨晚上就跟我和弟弟同睡一个土炕，她给我们讲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人和事。
　　 父母背地里既没教导我不要跟林姨去，也不鼓励我跟林姨去，说一切由我选择。
　　 终究，我答应林姨，念完这一学期，过完暑假便跟她去大城市里念书。因为，林姨给我描述的那个世界太具吸引力了，它可以满足我所有好奇的渴望。最重要的是，林姨答应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那儿不好，还可以重新转回老家来念书。
　　 林姨说话算数，暑假还没过完，她就来接我了。林姨给我，包括父母、弟弟在内的全家人都买了换季的新衣，以及很多好吃的。林姨和父亲去了趟县城，给父亲买了一款诺基亚手机，还有一辆爱玛电动自行车。这两样东西当时在农村很少见，一度成为我们家的荣耀。
　　 林姨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豪华气派，我去时她家正在往两层的楼房上加盖三层四层，到处一片狼藉。他们居住的地方不叫小区，叫村子，街道狭窄，尘土飞扬。
　　 林姨家吃得比我们好，隔三差五就有肉；住处也宽敞，给我有独立的房子学习、睡觉。
　　 临开学前两天，林姨突然跟我说，以后你不叫傅占宏，叫林占宏了，不然学校不给你报名的。我问，只是临时改一下吗？她说，等你上大学就知道了。我想，改姓也没关系，作家不是也改名换姓吗？
　　 林姨对周围人声称我是她儿子，要我在他人面前叫她妈。这让我很难为情，妈只能有一个，岂能随便叫？看我改口很为难，她也没强求，说慢慢来。
　　 林姨家有个女儿叫叶海莹，小我五岁，她总是用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充满一丝敌意。直到某天放学路上，我在村口看见一个中年胖女人将叶海莹堵在路边用力推搡，我立刻冲上前跟她大喊，这是我妹妹你不要欺负她。胖女人说叶海莹招惹了她家孩子，要我“滚一边去”，最后还跟我“发生了肢体摩擦”，从这以后，叶海莹跟我亲近多了，不叫哥不说话。
　　 学校放寒假后，林姨又将我送回老家，说等元宵节前后再来接我回去。
　　 我将林姨让我叫她妈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没什么，你看电视上那些演员怎么做的，只要自己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就好。听母亲这样说，我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林姨先后带我去动物园看过猛兽，上公园里玩过蹦床和飞轮车，参观省历史博物馆，游览本市的一些名胜古迹。
　　 林姨对我要求很严，即便是星期天，都必须按她定的作息时间起床、学习、玩耍、睡觉。如果学习没进步，成绩没达到她的期望值，她会严厉地批评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知的提高，我开始在思考，林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情同母子，难道真是她口中所说，上一代人欠的恩情，要通过后辈来回报？
　　 我的疑惑在上初三的第一学期终于有了答案。
　　
　　 三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林妈妈床头的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一种柔软温热的触感从我的腿部腰部一直传递到胸口。一探手，突然触到一只光滑温软的脚丫子。原来，不知叶海莹什么时候上来跟我挤在同一张床上了。一看手机，已经三点多了。
　　 死丫头，换岗也不叫我一声，我在心里骂道。
　　 下床打开灯，帮林妈妈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再给她倒了半杯开水。等服侍她上完厕所后，林妈妈又要我去休息，说有什么事她会叫我。
　　 我没那样做，搬过塑料方凳坐在林妈妈床头看着她。
　　 林妈妈让我将床给她摇起，半躺着跟我说话儿。她又把话题引到我的婚姻上，问我现在是否有意中人。我说，没有，多年前谈的那个南方女孩，最后不是因为她父母要求在他们那边买房落户而告吹了吗？您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这都啥时候的事了……宏宏，妈建议你，就在咱们西京找个工作安家，咱家有几套房，你住一套就是了，省得再买房了。”林妈妈说。
　　 “那不行，您和叶爸爸为我付出的太多了，可我为你们什么也没做……”我突然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这是你应该得的，也是我当年答应你父母的，做人就要守信……我知道，你有点不喜欢叶爸爸，他就是那样的人，心善，面冷，不会说好听话，但他心里也疼你，这些年……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林妈妈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妹妹这些年也没让我少操过心。从学校出来上了一年班，心高气傲，不上了，嫌不自由，非要自己创业。奶茶店失败了开咖啡店，又失败了。幸亏是咱自家的房，那是我当年卖了一套房子换来的，要不然，你问她，赔得血本无归。你也知道，那个店我经营了多年小吃，生意多好，卖咖啡就比卖米线包子高大尚？好高鹜远，不碰南墙不回头，现在老实了，知道踏踏实实上班了。”
　　 “年轻人刚踏上社会都这样，我当年不是也经常跳槽吗？”
　　 “你总护着她。你啥文凭？她啥文凭？谈对象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不是嫌人家没车没房，就是嫌长得不帅……一说，还没我宏哥高呢，还没我宏哥帅呢……”说到这儿，林妈妈咯咯地笑了。
　　 咳了几声，林妈妈又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要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但多数人能找到的仅仅是生活的伴侣，灵魂的伴侣很难找。为什么？因为，这灵魂好比一束光，光与光只有在暗处才能看见对方，生活明面上的那些东西，诸如身高、容貌、地位、财富，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而性格、人品、见识、思想，它们都在暗处，极难被发现。所以，我希望你和莹莹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不要像我年轻时，走那么多弯路……”
　　 当黎明第一道曙光映照在病房的蓝色窗帘上时，叶海莹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拎起两个热水壶就往外走。
　　 叶海莹熟练地帮妈妈擦洗了脸和脚手，由我搀扶着在地下稍微活动了一下。医生叮嘱，病人尽量少运动，但林妈妈一到清晨在床上就呆不住了。
　　 “别说床上，就医院这地儿我都呆不住了。”她的表情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林妈妈在门口的床边停下来，对那病人说：“你早上吃啥？让我家莹莹给你买。”
　　 “不用啦，阿姨，我弟一会儿就来了。这几天多亏你们照顾，太感谢了。”男子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暖暖的笑意。
　　
　　 四
　　 这一年，林姨所在的村子叶家庄要拆迀了。拆迁队一进村，整个村子如同鸟窝被捅了一扁担，每天都嘈嚷嚷，乱哄哄。各个路口都站满身穿黑衣的保安人员。商户租户住户都忙着一车一车往外搬东西。几乎一夜之间，街道变为空巷，家园成了空巢。
　　 林姨家是最后一批搬离村子的。
　　 一天中午，我在屋里写字，听见隔壁的顾阿姨过来跟林姨闲聊。
　　 顾阿姨说，人家张静芳一家就分了八套房呢。林阿姨说，看来她公公找的小老婆和三个孩子都分上了。顾阿姨说，那不用说。林阿姨说，四十多岁的女人跟自己老公假离婚跟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结婚，为了钱财就这么作贱自己，也不怕人笑话。顾阿姨说，她老公也不怕弄假成真，两人有夫妻之名不知有没有夫妻之实？林阿姨说，应该没有吧，听说是签了协议的，只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那女的是外地人，每次来，她前夫都跟着。顾阿姨说，我听说女方只是得到一笔钱，房子没有她的，这老汉赚大了。林阿姨说，我一点都不羡慕，能给我宏宏分上，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仔细分析她们俩人说的话，我突然想明白了，原来什么报恩之说都是假的，我只是扮演了和那个假离婚假结婚的女人同样的角色而已。在这一刻，我才觉得改姓换户口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对林姨的不满终于在一个适当时机爆发了。
　　 那晚林姨检查我试卷时，因为我错把一道数学大题的答案负数做成了正数，她就当着莹莹的面“骂”了我。
　　 我哭了，在别人的家，我只能把我的哭声当作反抗的利器。
　　 临睡的时候，我还在抽泣，叶海莹抗议“吵死人了”，还屁颠屁颠跑去给她爸妈打小报告了。想想她们都是一伙的，我哭得更伤心了。林姨过来看我，说现在翅膀还没硬，就不让人说了，是吧？你给你念书的，还是给我念书的？
　　 不念了，我说。
　　 我不是真的不念了，我是真不想在这儿念了，我要回老家念书，我想我的家，我的亲生父母。
　　 那天早上我躺着没起床，莹莹过来劲使摇我的头我也不起来。自从搬到新的地方，我们居住空间逼仄多了，我只能和莹莹挤一个房间。这里的房东是个倔老头，我和莹莹大声说话，他也要管。所有一切都让人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