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交通工具也变化得翻天覆地。从六七十年代的徒步，到自行车，再到摩托车，现在几乎家家户户拥有了小轿车。静下心细细想来，俨然过山车一般。这些日新月异的变化仅用短短几十年时间。节奏如此之快，不由得使人心旌摇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人的确是一个复杂的动物，同样是拥有一样想要的东西，欲望的强烈程度却有着云泥之别。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我第一次拥有小汽车，坐到驾驶室，想寻找许多年前家里拥有第一辆自行车时新奇的感觉，却怎么都寻不到。虽然心里确确实实产生过一阵子激动。但激动过后又是岑寂，风平浪静一般，远没有许多年前奢望家里增添一辆自行车那种饥渴的心情显得突兀。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想让妈妈爸爸买一辆自行车，几乎得了狂想症。有一天晚上，我做梦家里果然买了一辆回来了，就放在堂屋西间粮食囤子的外面。甚至爸爸将它牵进屋里，链轮里面发出“吱吱”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竟然混淆了现实与梦境，那辆崭新自行车的画面婉转而真切，就像在我眼前发生一样，让我无法产生任何的怀疑。我一阵子激动就醒了。是夜深沉而静谧，昏暗的煤油灯焰火如豆，偶尔随着噼啪的声响迸发细小的火花。煤油烟子安详而悠然自得地扶摇而上。爸爸妈妈都在熟睡，鼻息里发出来的喘息异常平静。
　　 刚才的一幕就在眼前，镀铬的车圈、车把手分外惹人夺目，怎么就是一个梦境呢？我宁愿不相信这种残忍现实，一骨碌爬起来，就着从格子木窗棂外泻进来明晃晃的月光，我趿拉着鞋子亲自去一看究竟。
　　 我们居住在东房间。从东间到西间，要经过堂屋正间，也是简易客厅。每一间房子都有厚实的墙壁，每一间也都有小门。
　　 我打开哪一扇房门都像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我心里头像揣着一窝不安分的小兔子在心房里上蹿下跳。
　　 打开西间房门的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也是我极不愿看到的场景，一个个粮食囤在黑暗中影影绰绰，月光将方形窗格子的形状印在地板上，梦寐以求的自行车根本就子虚乌有。神秘的美感连同生吞活剥的失望一股脑乍泄出来，那种颓唐的景象，那种滋味一言难尽。
　　 梦中的情愫，把平日里饥渴般的欲望升华到万仞之巅，虽然最后是惆怅与失落告终，毕竟曾经有过如此恢宏的历程，享以多年以后无穷地咀嚼与回味，又夫复何求？
　　 我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一辆自行车，并不是村里有多少辆自行车在通往村里路上像鱼一样穿梭着让人看得眼馋。其实村子里就那么一辆，而且还褪了色。是爱林家的。爱林的爸爸是大队干部，别人家有的东西他有，别人家没有的东西他也有。前二年民兵训练打靶，除了大队部有锁在箱子里的几支自动步枪，他的家里也有一支半自动步枪。我比爱林小两岁。那时候爱林就把那支步枪挎在肩上在我们面前显摆。由于我们年龄都不大，个头矮小，他略微比我们高些，也没有高过枪管。那长长的背带挎在他萝卜头一般大小的身上，未免有点夸张。他只能吃力地拖着枪支走路。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只有远观，没有把玩的份。此情此景足够我们玩味一阵子。
　　 二
　　 他家里面有自行车，是村子里唯一一辆。据听说在他家还没有之前，我家也有一辆，是二手的。是舅舅与我家合着买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卖掉了。对于这件事情我一点都不知情。看来那个时候我的年龄很小，小到还没有记忆。爱林家的自行车也是二手的，但能骑，能解馋。它能解爱林的馋。相比之下，我们几个孩子就更加饥渴。爱林对它爱惜得如同心肝宝贝，每一次牵出来或许是偷偷摸摸，他走出大门还要几回头，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不会骑，我们更不会骑。他定在原地纹丝不动，我们小心谨慎地用手轻轻抚摸，动作异常小心。像在抚弄状态不太入睡的婴儿，生怕一不小心把它弄醒了，或者是在抚摸旷世奇闻的凤毛麟角。他那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让我们既心生不爽，又无可奈何。
　　 寒冬腊月，村后面的池塘封冻了。冰层冻得很厚。爱林搬来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面让我们去推。他说他玩得心情舒畅了，也让我们几个人牵一牵他家的自行车，过过手瘾。此刻的爱林在我们心里简直开光一般，浑身上下金光闪闪。我们一阵激奋，打鸡血一样将他连带椅子推得溜溜转，在冰面上划过一道道白色的印迹。椅子所到之处，冰层里发出清脆而洪亮的声响。那种声音在我们看来怕是最美妙的乐章了。爱林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速度与激情，更是兴奋得尖叫。不知道是我们用力过猛还是咋地，就在爱林滑行的过程中，突然一声脆响，冰层破了一个洞。他连同椅子一起掉了进去。我们惊慌得如同猴抓热灯，他也吓得失声大喊大叫。在我们的帮助下，他狼狈地爬出来时，浑身上下衣服湿透，冻得抖成一团。可能是他以为我们故意整他，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让我们碰过他家的自行车。愈是这样，我想拥有的欲望愈是强烈，从此就根深蒂固地植下思念的种子。
　　 姥姥家里并没有自行车，但舅舅神通广大，每一次到我家来做客，都是骑自行车来。他将自行车往我家院子里的枣树底下放安稳，就跑到堂屋里喝茶抽烟。舅舅抽烟与爸爸不同。爸爸抽过烟总是将烟蒂扔在地上，然后用脚踩碎，以防我不学好，捡起来再抽。而舅舅会将抽过之后的烟屁股不用掐灭就扔在地上。这就给我的好奇心创造了契机。我会忙不迭找来一根细树枝，折为两截，将烟屁股夹住狠狠地抽上几口，即使抽得很短很短，短到炙热的火头烤得嘴唇发烫也不怕。但我们姊妹弟兄几个都是怕舅舅的，他很严肃，只要一声喝止，我立马停住，将烟蒂抖落出去。大凡他看见了，我抽烟的生存欲望就挤兑到没有空间。所以由于长辈们的严加管教，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学会抽烟。
　　 但我学骑自行车他是不反对的。我说过，那时候我的个头尚还矮小，翘脚尖都未必能漫过车把手。偶尔牵一次自行车一步三晃，让自行车和身子互相依偎着，吃力的样子让人觉得滑稽。即使这样，我浓郁的兴趣依然潮汐般汹涌。
　　 我毕竟无法违背大自然的规律，年龄、个头、各种条件都制约着，因此我还不具备学骑自行车。不过我会换一个练习方式，那就是原地骑行。舅舅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巍然不动，我两手死死抓住车把手，一条腿叉过去，然后两只脚都轻轻安放在车蹬子上，就可以拼命蹬骑了，这一招式叫掏裆，是小孩子初学自行车的必经过程。
　　 不会骑自行车，却思念到吃喝无味地想拥有，然后是比速生死般地体验这种心情佳境的绝妙，也算是一次伟大的壮举了。听着车轮子带着呼呼的风声，我知道这种速度足可以与世无争，思念与觊觎的释然安放在我幼小的心里可以与日月同辉。
　　 三月的天，院子里枣树上的花子败谢了，微风一吹，细碎的枣花撒落在地上，也落在我身上，呈现一片片的黄，脉脉的馨香氤氲着；厨房边上梧桐树硕大的叶子如一张张笑脸，让人赏心悦目；喜鹊站在疏密有致的梧桐树枝丫上叽叽喳喳；天空是那样的蓝，蓝到让人心醉。我忘记了自我，撅着屁股，撒着欢，蹬着车子一圈一圈，在汗水和激情的享受中拥抱着这一泓清新与片刻的安宁。
　　 三
　　 春风吹拂大地之前有花的存在。当春回大地的时候，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都荡气回肠。春风过后，仍然有花的芬芳。在迎春花绽放之前，腊月梅花早已翘首以待。然后是各种各样的花儿踩着最恰当的鼓点争相绽放。故这个世界并不显得孤寂，哪怕是严冬，一样有别致的景点。因此每一件事与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神意冥冥之中都有扯不断的关系。现在想来，那段望眼欲穿的期待也是美好的时光，足以让人回味无穷。实现愿望既是一次华丽的蜕变，又是一个美好的过程。相较于永远的企盼中，未免也是一种小失落。因为愿望实现的瞬间就像一阵急促的雨点，滋润了完美的需求，美感却在雨后的高温里蒸发了。而永未实现的愿望就永远笼罩在神秘而美丽的世界里。
　　 那天中午，我和一群小伙伴酣玩。在玩捉迷藏游戏时，我藏在几捆陈旧的芝麻杆子里，就像雨后的知了猴欲破土而出的样子露出来半个身子。这种顾头不顾腚的躲藏方法是最愚蠢的行为，被名字叫琴羽的家伙不费吹灰之力逮了一个正着。他笑嘻嘻地揪着我的裤子往外扯。就在我羞赧地脸上发烫时，他兴奋地告诉我，我爸从县城回来了，骑来了一辆自行车。
　　 这几天是县城的物资交流大会。早晨的时候，爸爸把吃过的饭碗往案板上一推，说，他要去县城。村里人去得很多，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我别样的惊奇。不成想，他这次竟然买回来一个大宝贝。
　　 琴羽从未在我面前撒过谎，我相信他说的话千真万确，哪儿还有心情继续玩下去，兴奋得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一溜风地往家里跑。
　　 当我拐一个弯，没有障碍物阻隔时，看见院门敞开着，房门敞开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映入眼帘。这一刻，我的世界里再无长物，它的融入不亚于金山银山，我甚至可以守着它醉生梦死一场。
　　 我的这种执着简直是一种挚爱，是与生俱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自行车上面。她说先前有第一辆自行车的时候，车杠上绑着一个小板凳，是专门供小孩子坐的。我只要一看到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就吵闹着坐上去。有一次，我坐在上面，他们都忘记了我的存在，去地里头干活了。下晌回来看见我还傻不拉几地坐在上面。惹得他们哭笑不得。
　　 小时候的欲望只是能坐在上面就足够，而长大一点，就想拥有，可见我的欲望是多么的得寸进尺，是多么的贪婪。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实现了潭深无底的愿望。我仔细地端详着它，那耀眼的铃铛，黑中发亮的泥瓦、车架，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想融化在心里。我蹲下身来，小心地转动着脚蹬子，后轱辘也跟着转动起来。我停止转动，轱辘并没有停止，细微的声响如同和风细雨滋润着我枯竭的心田，真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第二天，趁爸爸不注意，我把这个心肝宝贝牵了出来。虽然我还不会骑，作一个跃跃欲试的骑行模拟也算过瘾。
　　 这个新玩意儿一亮相，在我们村子里也算是横空出世，一下子引来村子里很多人。他们围着这辆自行车评头论足，啧啧称赞。
　　 牵着它，转了一大圈子，尽管我竭力尝试，技艺上没有任何进展。想想那时候我鲁笨到极点。让我懊丧和坐卧不安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把自行车费力地插稳，停妥当了，车轱辘自己转个不停。这可把我吓坏了，一家人都把它当成小心肝，竟然让我不知何由给弄坏了。爸爸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揍得我皮开肉绽不可。
　　 我不敢吭声，就当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假作镇静着，却也做了一件献媚的事情，乖顺地拿着扫帚在院子东面的柳树下弄回了一大堆的柳树叶子。这可是羊儿们喜欢吃的上乘美味。妈妈很诧异，问我什么时候变勤快了。因为之前我吃过饭除了玩还是玩，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我心里暗自叫苦，其实我哪里是变勤快了，而是怕挨揍，不得不这么做。
　　 这只是一个小风波，当我躲藏在旮旯里偷偷看着爸爸将自行车牵出去，跨在上面，顺畅地骑着远去，才知道原来是虚惊一场。
　　 四
　　 我家拥有的那一辆自行车是村里的第二辆自行车，是延河牌的。到了第二年，村里又增添了一辆，是环球牌。于是村里人就开始议论，说延河牌不如环球牌。别看只贵十块钱，质量肯定有差异。
　　 对于他们背地里的议论，起初我还是有所芥蒂的。但时间能消融一切，渐渐的，我就把他们咬耳朵的话淡忘了。
　　 后来我家的延河牌自行车并没有掉链子，用杠杠的质量证明它过硬的存在。我靠着它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才学会了骑行，并没有把它摔成病殃殃，照样能无数次驮着我们到想要去的地方。
　　 当我真正意义上能学骑自行车的时候又是两年以后。那时村里已经有四五辆。我们村里人学骑自行车最喜欢在春节那天。赶上这一天都心照不宣，吃过饺子，挨家挨户拜过年以后都往打麦场里跑。虽然自行车少，但都有练习的机会。学会骑的故意显摆，顺溜地围着场地转着圈圈。他们为了显示自己高超的技能，故意挨着麦秆垛稳稳地停住，一只脚叉在垛上。而大多的人是初学。他们要让人在后面扶着，骑行的动作尤为夸张，醉汉一样胡拐乱撞。别扭的骑姿常常弄得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但一点也阻挡不住他们练习的热忱。整个打麦场沸腾了一般，嬉笑声、喧闹声充斥了全部。醉翁之意不在酒。人们一边练习，一边感触着村里人之间互相的融洽。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骑自行车。
　　 姥姥家距我家有十几公里路，以前每次去都是靠步行，妈妈拉着平板车，我们姊妹几个坐在上面，她一步步地丈量。自从我家有了自行车就简单多了，在我刚学会掏裆不多久，就带着弟弟去了一趟。那时候舅舅正在稻田地里拔草。稻花固有的香味撒满田野，撒满乡间的路，熏得我飘飘然迷醉着。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来自于舅舅由衷的赞叹。当他猛然起身的时候看见了我们，愕然地说：“我的小乖乖，你的胆子也忒大吧！”
　　 自由在心间，骑上自行车，我也就有了一帧驰骋的天空。
　　 那一辆自行车风里雨里陪伴着我们一家人很多年。后来一辆已经不足以供我们家人出行，又增添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当姐姐大学毕业以后，又买了一辆二六小杠自行车。
　　 当自行车铺天盖地的时候，时尚的摩托车也开始凑热闹。于是我又买了一辆摩托车。是当时牌子非常硬气的洪都125。可惜这么昂贵的东西在我的手里硬没有开到一万公里，就当废品卖掉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小汽车，摩托车放在家里反倒是成了累赘。卖的时候它还崭新如初。
　　 生活水准的变迁也让我们这一代人跟着时代的步伐不停地奔跑。现在小汽车已经走进了寻常百姓家，自行车已经褪去原来的光环。但我还是怀念自行车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