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是师者，是我名副其实的高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而我却喜欢尊称您为“耕者”。这，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但在我心目里，您就是与众不同。一位在书山里持之以恒的耕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兢兢业业，至死不渝。我觉得，这个称呼更适合您。
　　 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国庆节去拜访您。自从中风后，您腿脚不方便，走路颤颤巍巍，是师母来开门的。您正坐在客厅古旧的老式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古书。藤椅旁的茶几上正摊开一本大部头的《辞海》，这是先生您读到疑惑处随时查阅的工具书。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室外阳光灿烂，楼下，一株多年树龄的广玉兰，气宇轩昂地把枝叶伸展到二楼的窗台边，宽硕的墨绿色叶片，映衬出室内您须发斑白，眉宇慈祥，俨然仙风道骨。
　　 我坐在沙发上，听您侃侃而谈。您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任何一个话题，都思维敏捷，像长江水汩汩滔滔。曾经中风脑梗的迹象在那天下午荡然无存。如同二十几年前我坐在教室聆听您讲课，一样地流畅，一样地欢快。
　　 而后，您问我：“你对人生有什么规划？”我猛然一惊，仿佛一丛芒刺戳到我的心尖上，手心捏了一把汗。我结结巴巴着，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默默地看着您。“一个凡夫俗子，能有什么规划！”灵魂里的小我在轻轻嘀咕，却不敢声张。您问这话时，我已是四十七岁的中年女子，每天忙忙碌碌地备课和教学，忙忙碌碌地当班主任管自己的学生，过着千遍一律、平淡如水的生活。像一粒微尘，跟着光阴流走，在浑浑噩噩中，竟把大半辈子的时光挥霍掉了，却从没认真思考过自己的人生要有什么规划。而您，给我敲起警钟，第一个让我反思余生该如何优雅度过。那时，我才倏然省悟，人生应该更有意义。您不仅是老者、师者和耕者，还是智者。
　　 从前，在学校里，您是我们的船长，引导年轻学子在茫茫书海中披荆斩棘，不畏风浪，奋勇前进。没料到，多年以后，在学子快要进入“知天命”之际，您依然充当我们人生的导师，用率真的言语，惊醒在庸碌日子里早已麻木的灵魂，惊落蒙在这些灵魂上俗世的尘埃，引导我们走出蒙昧，擦拭出最原始最纯真的光亮。
　　 您阅读的姿势，您的那番话，让我惭愧了好长时间。后来，在班会课上，我语重心长地告诉自己的学生：“我的老班主任啊，年近耄耋，头发斑白，老眼昏花，还在研读古书啊……”说这话时，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为自己多年的不学无术，为您一生的谆谆教导。
　　 每拜访您一次，我的灵魂就拔高几寸。可今生，再也没有机会拜访您了，您已驾鹤西去，于今年元月九日凌晨。
　　
　　 二
　　 您虽走了，但您躬耕于文化田垄上的身姿留在学子的脑海里，永志难忘。
　　 《论语·述而》记载，叶公曾向子路探听，你的老师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不知如何对答，就沉默不语。后来孔子得知，就调侃着对子路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每次上课讲到这一章节，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浮现出您端着老化眼镜阅读古籍的情景，不禁感慨，这里说的不就是先生您吗？孔子老人家哪里料到，历经了几千年的时代变迁，当年那个在书海里发愤用功，忘记吃饭，忘记忧伤，乐乐陶陶得连自己老了都不知觉的求知者，竟鲜活在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心中，成了他们人格上的榜样、精神上的楷模。
　　 先生，我的天地狭小，除了教学，除了学生，识人不广，阅历浅薄。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您是我毕生见过最典范的儒家人，最地道的谦谦君子，最好学的著脚书楼。三十七年前，上苍赐我一份好运气，让我在新中遇见您，遇见许多像您一样的好先生，做了你们的弟子。时光飞逝，模糊了年少时代的许多回忆，但您上课时温文尔雅的风范，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端庄俊逸的粉笔字，历经三十几年，依然历历在目，那么生动，那么清晰。
　　 我记不清您上课的细枝末节了，依稀觉得您对每篇文言文的解读尤为细致。从字到词到句的释义，往往从此处引申到它处，举一反三，融会贯通；逐字逐句，清晰明了。年少的我们只知道喜欢听您讲课，不懂也不会用专业的术语来评价您的课堂。同班朱同学闲聊时一句不经意的话，道出了大家的同感。她说吴先生的每一节课，讲的都是“话肉”。“话肉”是我们小地方的方言。大家知道，桔子、苹果、甘蔗、榴莲等水果都有不同程度的果皮，只有剥开、削开、切开才尝真“果”。也就是说，先生的每一堂课，早已把或厚或薄、或尖或硬的皮全削掉了，呈现给我们的是纯粹的精华，营养丰富，香甜可口。长大后我也成了你，有幸回到母校，踏足您站过的讲台，回想自己在课堂上难免语言枝叶丛生，拖沓冗长，才深味先生当初备课之用心，可谓精益求精，呕心沥血，砥志研思，不懈不怠。个中味儿，只有同行者才能理解。
　　
　　 三
　　 小时候，去外婆家，老是不见外公身影。问外婆，外婆说：“你的外公啊，呆在地里比呆在家里舒坦。”我便知道外公又去田间劳作了，那里有他锄不完的土地，播不完的种子，拔不完的稗草。记忆中的外公脊背弯曲像弓一样，走路时上身几乎与土地平行。多年以后，我才深谙一个耕者对土地的深情，不知不觉，他的骨骼也在向土地鞠躬。
　　 先生，您何尝不是这样一位耕者！贴近大地、贴近灵魂的本色，生命不息，耕耘不止。只不过，外公耕作的是他的农田，您耕作的是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一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两块地，在您眼里，同等敬畏，一丝不苟，不遗余力。那里，有众多的花草需要您浇灌、培育和引导；那里，有那么多知识需要您反复咀嚼和提炼，然后喂养给心心念念的学子。
　　 几十年如一日，您就这样扎在教学的田埂上，早出晚归，不问星辰。办公室里的灯，您总是第一个把它点亮，又是最后一个把它熄灭，甚至大年初一、国庆等节假日，它都额外地加着班。那束灯光默默映照着一个沉浸在书海里的老者，以及那件穿了多年的蓝布棉衣……您的书桌上，总是摆放着翻阅了无数遍、书页发黄的古汉语词典，还有一沓沓用红笔细心点点圈圈的作文本。先生，您呆在办公室的时间，谁也无法计算，只有灯知道。它默默照着，用光晕抚摸您由青丝到白头，记录您额头岁月堆叠的皱纹。那盏灯照着您，您照着我们。
　　 那些年，您沉浸在自己的园地里，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以致，用脑过度，健康透支，不慎中风。
　　 在惊闻先生病后，我和姐姐去看您，在新中毓秀楼教师宿舍。您不无感慨告诉我们，一直觉得身体还行，不懂爱惜自己，常常看书备课到凌晨一两点钟。没想到过度挥霍身体和坑害知识没有二致。后来，我也调到母校，不经意间听同事聊起了您，罗先生说：“其实，吴先生在中风前，就有头脑淤塞的迹象。有段时间，他曾跺脚疑问‘我怎么不会思想了，我怎么不会思想了……’”听罢，唏嘘不已，又深深遗憾。
　　 先生，您是化两倍的功夫和力气，去当一个人民教师的。中国道家常说人有三魂七魄，那您是把九分半魂魄集中于教学事业上，唯剩半分给予身体，以致当身体亮起红灯时，您还一无所知。
　　 一位执着的耕者！执着到有点“愚痴”！
　　
　　 四
　　 我读过宋人张孝祥的《衡州新学记》后，才觅到您这一代人“愚痴”的渊源。
　　 “吾之有学，犹农之有田，朝斯夕斯，不耕不耘，则无所得食，而有卒岁之忧。些人伦所以明，教化所以成。”古人看待学习，犹如农人对待农田，早晚都在田间。若三心两意，就无食可觅，年终就有忧虑。不停耕耘就是人伦明了、教化成功的原因。先生您出自吴门望族，自小饱读诗书，博古通今，自然悟得此中深意。做学问是终身的事业，唯有持之以恒者方才懂礼节、做君子，方才行事业、平天下。先生不仅身体力行，并把这种观念渗透到教育教学中。您问我怎样规划人生，正是践行和倡导古人毕生修炼，不辍于学精神。
　　 正因为这种愚痴，先生亲力亲为参与学校文学社每一期的审稿、校刊和刻印工作，使您一手创办的“启明文学社”被评为“全国百家优秀文学社”；正因为这种愚痴，先生授课之余，放弃休息，埋头搜寻，精心钻研，出版了26万字专著《常见典故千条释译》；正因为这种愚痴，先生在晚年百病缠身，靠鼻饲维持生命之际，依然平静柔和，谦逊有礼，成为老人公寓里最有学问、最懂礼貌的病人。
　　 记得二〇一九年寒假，我和同学去三心美德公寓看您。再度中风的您，思维受阻，语言系统受损，记忆大多丧失了。但您的床头依然摆放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听您的儿媳伟荣说，这是您每天的必修课，坚持背读简单的诗，锻炼思维和记忆能力。前年春节前夕，我再去看您，您完全认不得我了，光阴把您拉退到孩童时期，但眼睛清澈，面容恬淡，眉宇温和。我附在您耳畔说话，每说一句，您就笑一声；说两句，就笑两声。笑声清爽，乐呵呵地像个老顽童。我猜，这大概是您礼节性的回应吧。甚是惊讶，一个记忆和语言能力完全丧失的老者，居然没忘镶嵌在骨子里的“以礼相待”！
　　 望着您的脸庞，我不禁陷入沉思，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躯体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光芒、浓郁的魅力和震撼的力量……久久地，我似乎对先生的“愚痴”有了更深一层的解读。
　　 这种愚痴，在世俗眼里，是死心塌地的认真，无法理喻的执着，不识时务的迂腐。但是，这种愚痴，恰恰是师者敬业的作风，学者严谨的态度，耕者忘我的精神，是知识分子的良知、责任和修养。这种愚痴式的文化精神，像一股清流，流淌在万千学子的心田，流淌在新河中学门前的那条小河里，从东校区流到西区，从校园流到远方，涓涓不塞，源源不断。
　　 无数教师，似乎都如此愚痴。
　　
　　 五
　　 尼采说：“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先生，还记得吗，您曾问我人生有何规划。以前，我没能回答您。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惊蛰已过，春天来临，新中华砚湖畔桃树含苞，柳枝发芽，春水荡漾。湖边有块大石，上面赫然刻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先生，我漫步到这里，又想起您了！
　　 永恒的乡村名校吴小维先生，您不仅耕耘了自己的人生，也耕耘了莘莘学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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