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将一碗羊肉泡馍扒拉完，抹抹嘴，对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烟锅的大说：“我不跟二舅去做木匠！”大瞪圆眼球，哑着嗓子吼：“你想干什么？你二舅大小是个工头，能带着你已经不错了。在富平县，除了几亩地，几棵果树，还弄啥子？”
　　 贵子使劲咽了口唾沫，这时，敞开的窗子，闪进来奶羊的咩咩声，一缕霞光泼了进来，院子里靠东边木头围起的羊圈，几只奶羊饿了，正抻着脖颈朝屋子里张望。
　　 贵子麻利跳下地，趿拉着拖鞋，摘下屋檐底的一把月牙镰，向门口走去。身后是茶杯落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用猜，贵子就知道，大摔碎了陪伴他二十多年的那只白瓷兰花茶杯。贵子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疼。眼泪就落了一地，四月初的富平，各种草木繁花，都热热闹闹的绿着，绽放着。路旁的银杏树，国槐，枝叶茂盛，尤其国槐，一树花开。蜜蜂成群结队在花蕊间驻扎，花香扑鼻。石川河在不远处淙淙流淌，大地上不断响起悦耳的鸟鸣。日头暖洋洋的照着贵子，堤坝，沟壑，绿油油的玉米田，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风一吹，整个富平，被构成一幅鸟语花香，白云朵朵，还有羊咩，小桥流水人家一组祥和宁谧的画面。
　　 半山腰一坡羊，在慢慢移动，绿的树，白的羊，蓝的天，此刻，这座古老的城市，恍若人间仙境。贵子，绷紧的神经释然了。贵子弯下腰，挥舞着镰刀，手起刀落，一捧捧青草，应声倒下。草的清香，沁入心扉。贵子呼吸了一口，又一口。别说奶羊爱吃这嫩生生的草，人闻着草的气息，都上头。割了一会儿，贵子觉得差不多了，拔几棵芨芨草拧成一条草绳，将草打成x形。好大一捆，像一座山丘。贵子坐在石头上歇一歇，正月时候，同在庄里镇的二舅，来家串门，拎着两瓶富平春酒，大热情招待，一早让妈挤了新鲜的羊奶，煮了，给二舅喝。二舅家不养奶羊，二舅从一个工地小工，几经辗转，熬成工头，领着几十个农民工，南征北战，一座城市一座城市的盖高楼大厦，二舅先富了，拔地而起三层楼。开着宝马车，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秘书。贵子不喜欢二舅，大喜欢。贵子没考上大学，大第一时间就想到二舅，大坚持叫贵子跟二舅混。有个木匠手艺，走哪不至于饿死。大不希望贵子窝在家里，没出息。那天，二舅和大喝了一瓶酒。大说：“贵子是你外甥，你不上心谁上心？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面，看你姐面。你俩是一奶同胞，客套话，我就不说了。”
　　 二舅拍着胸脯说：“行，有二舅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贵子。”
　　 贵子碍着二舅面儿，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二舅酒喝在人肚子里，不是喝驴肚子里，他明镜儿，知道贵子不想跟他走。二舅临走时，拍了拍贵子的肩膀：“外甥啊！有需要二舅的地方，你吱一声，好使！”贵子点点头，二舅摇摇晃晃回去了。
　　 二舅今年走的时候，庄里镇男人，跟他走得不多。以往，没出正月门，就有附近镇子的人，上门打听活儿。一划拉就是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奔赴工地。二舅走时，也没喊贵子，他清楚外甥不想跟他走。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贵子也没干过工地上的活儿，过来也操心，添堵。这几年，工程不好干，工地经常出现事故，赔一大笔钱，没多少剩余。
　　 大一看贵子就生气，父子俩谁也不搭理谁，大也不敢逼急了贵子，这孩子脾气随他，死犟死犟。反正，家里十几亩地，七八头奶羊他和老婆也忙不过来。
　　 贵子和大一样，下地耕田，锄草，施肥，给果树松土，喷药。早晚放两次羊，贵子愿和羊呆在一块。羊在一个地方，吃饱了，或站着，或卧着，歇息，沉思。贵子掏出怀里的杂志，风吹哪页，他就看哪页。累了，枕着石川河潺潺的水声，一河的鸟鸣，嗅着一地的花芳，嘴叼着一根毛毛狗，打个盹。风把贵子推醒，醒来，胳膊上有蚂蚁走来走去，彩色的蝴蝶盘旋在贵子头顶，贵子把衣襟凑在鼻子底闻闻，全是淡淡的野花香！大不止一次对贵子说过，都不成大学，也要到富平城里买一套房子，在那结婚生子，回镇子里遭不完得罪，种不完的地，何时是个头？这些年，年青人没几个留在镇里。
　　 贵子不这么想，贵子早就想好了，就在庄里镇，养一大群奶羊，羊奶不就是财富吗？石川河喂养过的奶羊，产的奶营养丰富，纯天然绿色食品，长期喝富平山羊奶，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老少皆宜呢！贵子的外婆，九十五岁高龄，她就一直喝富平山羊奶，喝了几十年。外婆和贵子的老舅一起生活，老舅养了四十多只富平山羊，老舅每天早上挤新鲜羊奶，给外婆喝。雷打不动，几十年的习惯。贵子记事起，外婆没得过大病。没上过大医院，头疼感冒的，吃一粒止痛片，就过去了。外婆有句口头禅，家里人，亲戚朋友哪个身体不舒服，她就说：“赶紧的，喝口羊奶就好了。”
　　 有几次，贵子去外婆家玩耍，手欠，用木棍槐树杈上的马蜂窝，结果被一群马蜂追赶，头上，脸上，脖子被蛰了好多大包，眼睛肿成一条缝，疼得贵子在地上打滚嚎。外婆不慌不忙，端着一只大海碗，去羊圈挤了一碗羊奶，涂在贵子的肿胀处，说来也怪，居然消肿了，外婆吩咐贵子，不仅用羊奶涂肿胀处，还每天喝几遍羊奶。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消肿了，没那么疼了。谁脚崴了，哪里受伤了，肚子疼了，外婆就让喝羊奶。真的神奇呢，这一点，贵子亲身体会过。富平县有许多像外婆一样高寿的老人，有权威专家调查过，和富平县的地理环境，以及长年累月喝山羊奶有关。
　　 二舅这次回来，是招几个小工。二舅听说贵子没走，就上门问贵子，去不去他那。这一年一眨眼就过去了，贵子在家猫着，不声不响的，也不是个事儿。贵子这回是明明白白告诉二舅，他不去。二舅说：“贵子，你究竟想干啥子吗？”贵子咬咬牙，朝地上砸了口痰：“还没想好。”二舅撇撇嘴，“那你好好想吧，想好了去我那，给我打电话。”
　　 二舅摇摇头，走了。大从正月就憋着一口气，埋怨贵子没跟二舅走。这会儿，他依旧拒绝。大就火了，大摔了茶杯，破口大骂：“你个驴崽子，你想咋的？整天抱着手机，手机能抠出钱，还是抠出羊肉馍，你能耐，你倒是给我挣钱回家啊？”
　　 大的嗓门像破锣，咣咣的，妈把门掩上：“你嚎啥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贵子也不小了，他有自己想法。你给他逼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大想想也是，贵子虽然犟，他还是有主心骨的，这三个月，也多亏贵子在家。种地，扶犁，挤羊奶，到富平县城送奶，买农用物资，请兽医给奶羊治病，防疫。之前，都是他在做，一天到晚累得精疲力尽，上炕恨不得拽着猫尾巴。贵子一开始去县城送了一段时间奶，后来在手机里不知怎么捣鼓的，竟有人开着车，专门来庄里镇拉新鲜羊奶。不但把大家的羊奶买走，镇里好多养殖户的羊奶也买走了。有一点，令大敬重，就是收走羊奶的生意人，十分讲究羊奶的新鲜度，不新鲜的羊奶，绝对不要，白给也不要。生意人有诚信，哪个消费者不爱？价钱也是随市就行，没多给，也没少给。这么一来，富平山羊奶和山羊就有了辽阔的市场。大想起姓何的生意人开着车来镇里，贵子带着他挨家挨户看羊奶，事情过后，大不无担心地问贵子，咱不能越锅台上炕，得和刘禾镇长打个招呼，他是主管农业的镇长。大好久不和贵子说话，这阵儿，大突兀一句，吓了贵子一跳。沉淀好半天，才回了大：“放心吧，我有安排。”
　　 老何每天来拉一次羊奶，二舅来找贵子那个清早，大又犯了老毛病，想叫贵子跟二舅干，许多年里，二舅是镇里的名人，是老板，镇长书记都高看他。何况大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二舅也带起了一批人，成了瓦匠，木匠，活跃在大中小城市的建筑工地，高速公路，高铁等工程现场。二舅一来，大的风向就转了。贵子也恼火，气呼呼拿把镰刀割草。草割好了，坐在石头上安静下来，心里的阴霾也消散了，为什么？贵子想到二舅，想到外婆。贵子“腾”得站起身，扛着小山丘似的草，往家里蹽。
　　 贵子将草掀在僻静处，抓一抱，扔进栅栏内，六只奶羊吃得津津有味，一只黑白花公羊很绅士的守着母羊，吃一口，伫立在那，贵子撇下镰刀，就去了二舅家，从二舅家出来，又去了老舅家。
　　 快晌午了，贵子搀扶着外婆，慢吞吞地朝家走。
　　 大在院里给菜地锄草，大大老远见贵子搀着外婆来了，心“咯噔”一下，急忙丢下锄头，迎了出去。要知道，老太太一年之中只杀年猪来一趟，平日是不来的。这兔崽子拉来老太太，肯定没好事。
　　 大一溜小跑，脸上堆着干巴巴的笑，连褶子都笑出一朵菊花了：“妈，您咋来了？您这腿脚……”
　　 “我咋不能来？我再不来，说不定你怎么欺负我大外甥呢！哼。”老太太没牙的嘴巴，一瘪一瘪的。大白楞贵子一眼，心底话，你小子，等我过后收拾你！
　　 大在左，贵子在右，把外婆扶进屋，脱鞋上炕，盘腿一坐，大赶紧往外婆大烟袋码了一锅好烟叶，哈着腰点着。大说：“贵子，还不去割一刀子里脊肉，几根排骨，你外婆在。挠一瓶富平春酒。”
　　 贵子见大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想笑，却憋着。大是个孝子，不仅对自己老人好，对老婆的爹娘也不差。贵子祖父祖母去世的早，大拿外婆外公更亲哩。
　　 贵子说：“好是好，不过，一瓶富平春够吗？”
　　 大瞪眼扒皮说，“你外婆也就二两酒，从不多喝，我三两酒，再喝就钻桌子底了。”
　　 贵子说：“反正不够，多买一瓶呗。”
　　 外婆吐出一圈蓝烟：“我有一杯羊奶就行，在庄里镇，谁不知道我每天离不了羊奶，离了羊奶，就丢了魂儿。”
　　 大笑嘻嘻的说：“要山珍海货没有，要咱富平山羊奶，倒是有的是，只要养那么几只富平山羊，一年到头喝羊奶，也喝得起。”
　　 贵子明白，大这不是吹牛，富平山高水长，物产丰富，石川河的水质，纯净甘甜，农作物丰产，山羊肥硕，羊奶自然富含各种营养。
　　 大没好气地摘下腰间一只黑布包，捏巴出几张纸票，一张一百的，两张五十的，还有一张二十的。皱巴巴，散发着汗烟味儿，羊身上的膻味。贵子习惯了，这种味道，大特有的气味。
　　 贵子一把抓过大手里的钱，转身出去了，二舅开着自家车刚好停在门口，贵子说：“二舅，拉我去镇里买东西。就便请一个人来。”
　　 买完菜，买了两瓶富平春酒，二舅又把车拐进了镇政府，二舅以前和刘禾镇长打过几次交道。
　　 二舅在前，贵子在后，进了刘禾镇长的办公室，坐了二十分钟，二舅和贵子脸上红扑扑的出来了。
　　 中午的时候，贵子左等右等，不见镇长刘禾。末了，刘禾来电话说，上边来人检查工作，来不了，改日再聚。
　　 贵子给外婆煮了一杯鲜羊奶，给外婆递了一个眼色，外婆清清嗓子，说：“贵子告诉我，这三个多月，你耷拉着脸，不给娃好脸子看。说吧，贵子，你想干什么，就跟你大说，外婆和你二舅给你撑腰！”
　　 贵子起身给大，二舅斟满，自己也满上。贵子端着酒杯，对大说：“大，我书没读好，回来后，发现养山羊，养奶羊，是一条发家致富路，大，您看我捧着手机。我是在互联网上，寻找资料，想把咱富平县的山羊和山羊奶推向更广阔的市场。大，我不做出点事儿，枉费这么多年您老对我的教育抚养，来，大，儿子敬您！我一口干了！”贵子一仰脖，一杯酒下肚，喝得急躁，一个劲咳嗽，外婆伸手，怕打贵子后背：“瞧你这娃，慢点喝啊！”
　　 贵子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外婆，我是太激动了，刘镇长答应帮我们贷款养富平山羊！”
　　 大一听，脖颈一梗，说，“你和刘镇长都说好了，还问我干嘛？”
　　 二舅笑说：“姐夫啊，这叫先斩后奏。”
　　 外婆说：“和你老犟眼子说得清？”
　　 贵子说：“大，你一天天也不和我说话啊？”
　　 大说：“我是你大，你有啥不能和大说，嗯？”
　　 二舅说：“姐夫，这不是向你汇报来着？”
　　 大说：“这是汇报？这是把老太君，把你这舅舅请来，做他随客！”
　　 外婆说：“好了，好了，娃也追求正道，你当大大的，哪有不支持的道理！都吃饭，喝酒。以后，娃干啥，大家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这养奶羊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有二舅，外婆，最重要还有刘禾镇长保驾护航，贵子觉得应该放开手脚干了，他要把富平羊奶，和山羊，推出亚洲，走向世界。让更多的人，更多的城市，更多的村庄，有富平山羊以及山羊奶带来的福运，带来的福音，带来的有益于社会，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身健康的福利。
　　 贵子打算，等镇里开设富平奶山羊养殖基地后，他开抖音号，卖富平县山羊奶粉，山羊肉，富平县的太后饼，美原酥饺、琼锅糖、马坡柿饼、锅盔、九眼莲，甜瓜等农副产品，带动更多村民走养富平奶山羊之路，实行产销一条龙服务。
　　 二舅回工地那天，对贵子说：“外甥，如果你把奶山羊这副业搞起来了，离家在外的男人们回乡有了主业干，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多好，到时候，我也投奔外甥，在家养一群羊，挤奶卖，颐养天年。”
　　 贵子嘿嘿笑了：“二舅，有你做靠山，我会努力的。”
　　 贵子撂下电话，骑上摩托车，朝镇里奔去。此刻，刘禾镇长，正在办公室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