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距离大海起码有三四百公里。现在交通方便，说到就能到，动车、高铁、高速公路，半天就能见海了。但四十年前，那却是遥不可及的路程。
　　 小时候的我，很向往在画册中见过的大海。曾立下一个愿望，若有机会到海边，一定要跳入海里畅游个够。这个愿望从小学直等到参加工作十年后才得以实现，已经是八十年代初了。厂里接了一单业务，要为某县城的粮食局制造一条饼干自动化生产线。厂长把这任务交给了我，我说：“线”的问题好解决，但打饼干的机械，最好是买现成的。厂长同意，说买哪里的，你自己决定吧，产量达到客户的要求就行。
　　 我翻看了很多资料，定了几个城市，其中一个，是江苏的连云港市。我要实地考察，厂长也同意，但只能我自己一个人去。我高兴坏了，这一份美差，能到很多地方作公费旅游。特别是，可以到海边了。一路上我玩了杭州、上海、南京、无锡、徐州、临沂等地，才过了连云港市。
　　 连云港市旧称海州市，由于面向大海连岛，背倚云台山，有个港口就叫连云港，于是不知什么人心血来潮把海州市改叫连云港市。这与我们广西的防城港市的来由一样，因港命名市。我以为这样并不好，比如临沂古称琅琊、徐州古称彭城、南京古称金陵等等，多好。不过我不是专家，没说话的份儿。
　　 连云港市从名气上说比不上青岛、大连、厦门等海滨城市。何况是四十年前，四层以上的建筑也不多。说它只是一座渔村，也不为过。这样的感觉还来源于阵阵海风送来的淡淡的鱼腥味。我离开城区来到海边，那鱼腥味更浓了。原来我信步去到的地方不是巨轮星罗的码头，而是真真正正的朴素的渔港，樯桅如林，沙湾如月。海滩上男人们吆喝着扛鱼，女人们静静地织网，孩子们大呼小叫东奔西逐。越向前腥味越强烈，我受不了，返回城区。这不是我要看的无边大海，它只算海湾。夕阳西下后，我找好了旅馆，到街上找吃的。
　　 那年代，刚好取消了粮票副食品票，供应相对丰富了一些。我在一家挺小的饭店，看到了对虾。煮熟了，浑身发红，标价是八元钱一对。说实话我从没有吃过海鲜，挺馋的。八元钱，等于我月工资的四分之一了，但我硬着头皮也要试试。两只虾，分量差不多一斤了。这一餐，算是让我尝到了蛋白质过量的苦头。
　　 回到旅馆，冲凉，准备休息，反正街上也没什么可看。不料到了十点，肚子疼，拉稀，这一惊可不是虚的。我连忙走出服务台，问值班的阿姨，有没有治肚子疼的药？阿姨问我，吃了什么？我说对虾。她又问，虾是直身的，还是弯曲的？我说是弯曲的。她说还好，不是死虾。接着她又说，这里没有药，得出去买氯霉素。不过药店应该打烊了。这样，你先回房间躺着，我帮你去买。我其实走路都无力了，只有听她的。
　　 吃过药之后，阿姨陪我聊了一会天。说是第一次吃海鲜吧。一对对虾，太多了。幸亏不是死虾。我问，怎么知不是死虾？她说：死虾煮熟了，是直身的，你说吃的是弯曲的，那就不是死虾。很可能没熟透，但更大的可能是吃得太多。服过一次药，如果半夜醒来，够了四个钟，再服一次，明天应该就好了。可能还会再拉一趟，若有什么不妥，记得叫醒我，我就睡在值班的休息室。
　　 第二天醒来，我感觉好多了，也拉到饿了，打算出去过早。值班的阿姨换了个人，见我出来，第一句就问：肚子好了吗？原来昨晚的阿姨交代过她了。我心存感激，说好了。出去找东西吃。她说，向左走，有卖白粥的，吃白粥馒头吧，清淡一点。我连连称谢，她的建议也不敢不遵。
　　 公事半天就办好了，下午，我得去看海。请教旅馆的服务阿姨，她说，最好去海滨浴场吧，刚过五一，正好开业。并告诉了我坐什么公交车去，有十多里路呢。
　　 到离目的地还有几站的时候，车上乘客只剩下我一个了。售票员问我，在哪个站下车？我说，海滨浴场啊。去干什么？游泳啊。司机也听到了，他和售票员都认为有点不可思议。一来这个不冷不热的时节，本地人是不会下海游泳的；二来看我的身躯单薄得绝不似击波博浪的好手。当我展示了泳衣，并说及了童年的愿望，他们便热情地提示我诸多注意事项。下车之前，售票员员一再叮嘱我，最后一班车到这里是四点半，千万别错过了，不然就得步行十多里回去。
　　 进场只须一角钱，是海水浴后淋淡水的费用。管理员说你是广东来的吧，广东不是有很长的海岸线吗？大概他听出我的普通话很憋脚。我说是广西一个很广东的城市，知道是哪吗？他说不知道。梧州市？没听说过。苍梧呢，那就听说过了。哈，聊了几句，仿佛不陌生了。他说今天浴场就只做了你一个人的生意，再过两星期，大概就会热闹了。然后，他说了些别游得太远，注意安全等等的话。好，去吧，玩得快乐。
　　 海风微微的吹，未届三伏，的确还不是游泳的好时节。横看十里是白皑皑的沙滩，前望无涯是那道神秘的海平线。独临这海天一色的世界，顿生乾坤何大我何小的感觉。我没有忙于下水，先是浅踏浪花久久倘佯，继而坐在沙滩上，让太阳暖暖地晒着光溜溜的脊背，用心倾听海涛，仿佛能让大海彻底地荡涤一遍心灵。当我终于跃入海中随波起伏，已经再没有在家乡征服大江时的情怀了。海是不能征服的，无论我多么努力，总会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回岸边。想起管理员说的话，别游得太远，我想，怎么能游得太远呢？后来我请教管理员，他笑了，说，你未掌握到方法。海浪不能硬扛的，要配合前浪和回浪的势，否则，你就只如海面上的飘浮物，一定会被打回岸边。这方法，若干年后掌握了，那是后话。
　　 终于累了，回到沙滩上，微风一吹，略感凉意。但沙是暖的，我躺下来，把旁边的沙往身上堆，彻底把自己埋进沙堆里。这舒服啊，闭目养神，有点不愿起来的意思了。当发现太阳慢慢失去温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四点半，那是一个重要的时刻，马上爬起，跑到服务处。我问管理员，几点了？他说，四点三刻。我顿时有点懊恼，不过很快也就坦然了。我还算年轻，三十出头，感受过海的力量，走十来里路回去应不在话下。我气定神闲地冲了淡水，换好衣服，与管理员说声再见，满怀信心地准备步行回市区。
　　 暮色中走到公共汽车站，令我惊讶的是一辆公共汽车静静地停在那儿，还是来时那辆车，还是那两个司机与售票员。原来这路公车线当天就只有一辆车，我有没有回去他们一定知道。他们没能按时下班，就是为了专门等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异乡人的。司机笑着说：打算等半个钟，若你还不来，就要报警了。我说，没准我早走回去了呢。售票员说，即使你走回去，也能碰到的呀，这只有一条路，极少行人。我突然问，我们走了，那浴场的管理员呢？司机说他住在这里，不必为他担心。此一路上，有说有笑，好像老朋友一般似的。看着两张比我还年轻的脸，心里的感动远远超越了与大海的撞击。大海的宽阔，毕竟还存在有界址的海岸线，人的善美心灵，才是真正的无垠。
　　 此后几十年，我无数次到海边，但再没遇到过这样暖心的事了。
　　
　　 2023.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