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时不怎么看电影，专门买票更是少之又少，不是因为我不爱艺术，而是艺术给不了我现实或超现实的积极元素。从影院轰鸣中走出来，除了喧嚣就是疲惫。
　　 《长津湖》远没有《英雄儿女》更有味道，更让人流连忘返，人性的，人情的，英雄的，亲情的，再宏大的主题都要落实到人的细节当中，人们才觉得世界与人的关系。我固执地认为艺术不是消遣，更不是寻找刺激或者猎奇，而是在体内催生着人生底部那些积极的因素，让剧情激发生命中感到怠倦的、颓废的部分，养育美好的情怀。战争不是胜败问题，如果非要刀兵相见，终极目的是——平衡，继续很好地活下去，不应该是为表现战争而表现战争。多年写作，我也常常看到有人评说，看我的作品激发了信心，或者某些部分醒悟到什么，警觉到什么，也有的说看了郁闷、沉重等等。如此，写作就变成十分谨慎的事。不是讨好谁，而是你将带给读者什么，这是我写作越来越多的思考的取向，如果对人带不来补益就宁肯不写。
　　 看了老电影《逆光》（编剧：秦培春，导演：丁荫楠，主演：郭凯敏，吴玉华），我的感触尤其深，它带给我的就是健康的心态，奋斗的激情，放飞理想的翅膀，去除懒惰颓废的情绪。在拥挤的街道中，头上有广阔的蓝天，只要你想飞，定会长起翅膀，翅膀是给意志者准备的。20世纪80年代的青年就是这么激情的一代，善于思辨的一代，精神饱满的一代，充满梦想的一代，敢想敢做的一代！我好佩服编剧的心智，他是个有思想的人，有开拓精神的人，1982年的作品，已经基本脱开了意识形态（相对而言），他的中心是人的历史。在刚刚过去只讲阶级论，不讲人性论的时代，这样的作品出现，无疑是先锋作品。
　　
　　 二
　　 那是一种很美，很深沉的感觉，是那种贴近心灵的诉说。我听到了过去的声音，是曾经有过的种种体验的声音。我看到我时代的人的精神面貌和日常活动以及心路历程，由于亲切就成为了喜爱，就好像是一则并不遥远的童话。人类精神宝库中最丰富的部分，也许不是今天的诉说，而是昨天的诉说，昨天的诉说就是今天的答案，于是就有了哲学的味道。禁锢了多年的思想，人性一下子绽放，人的自信，人的理想正在萌发。一切都在孕育中，一切都在设想中。
　　 在那个崭新的时代，被称为“魔都”的城市里，应该是时代号角的领先地域。有一个地方被人鄙夷地叫做“下只角”。不用赘言，肯定是平民区。这里拥挤、嘈杂、脏乱，但他们活得很温暖。当然，因为贫穷，不幸也会常常降临。英国思想家卡莱尔说：“未经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我想，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苏平，一定是哭过长夜的人，因为贫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经历过爱情的失败，于是他离开了下只角，但他又不得不回来。他成了整个故事的叙述者。编剧把他作为整部作品中的引言和尾声，是因为他的爱情挫败讲述着另外两个人的绿色的梦。他回来是因为他辨识了传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面相都在他们中间显现，他们是诠释生活意义和时代进程的载体。这里养育了他，有过童年的梦，当他弃而不舍回到它身边时，自尊心和羞耻心搅在一起。
　　 我喜欢这种坦白的诉说，任何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因为出身受到歧视，受到挫伤，天下不计其数。是正视处境，努力改变它，告诉这不公平的人心，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还是逃离并弃厌它？这是一种选择。一个人的出身之地，就好比一个民族的祖国，因为苦难深重，贫穷落后就要逃离它，弃掷它吗？这里，编剧是否是以小见大不得而知，但我从中想到了这一点。我想，苏平的自尊心，是因为贫穷遭到歧视他出走而归的难堪。他的羞耻心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道理，使他的良知发现而羞愧吧？无论如何这都是贫穷给他带来的不幸和纠结，有委屈就要呻吟，这也是人的元素。
　　 但是，同样出生在这里的年轻人叫廖星明（郭凯敏饰演），他没有因为这里嘈杂拥挤而生自卑，他是这里生长出来的一棵大树，扎根土地不断地向上延伸，他要活出自己的样子，他从来不顾影自怜，总是乐观地锐意改变自己，他的文学天赋很好，但他不写小说，他的技术可以升到八级技工，似乎也不热衷。他说：“社会需要另一种工程师”。认为中国当下更需要科普，于是他写出了《自然界与光》散发给孩子们。
　　 “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的岁月刚刚过去，唤起人们对自然与光的觉醒，本身就是对人与自然的关怀。一个有理想的人无所谓生在贫穷还是富贵之家，他都会是栋梁之材。由于写作才华出众，他常替一些青年工人写情书。以至收到情书的女子夏茵茵，觉得信与男友姜维极其不符。她之所以和男友维持恋人关系就是喜欢那些信。她说她看到这些信，觉得每一天早晨醒来，太阳一出就有新的事情等着她。她怀疑是另外一个人写的。那是个崇尚知识的时代，一封信，一篇好文章都会让人沉浸，引起讨论和思考。果然，有一天她发现了这些信原来都是廖星明代写的。她惊喜万分！她发现廖星明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爱学习，肯钻研，积极上进，有胆识，有见解。有一天廖星明在街上遇到外国人，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就攀谈起来，谁知竟上了报纸。在选举工长时，夏茵茵为麦克·哈理斯投了一票，并送上一张报纸，引起了厂领导关注。报上说，外国人问廖星明，如何对待世界，如何对待生活。廖星明回答，只要靠自己奋斗，我们也不想当苦行僧。
　　 这引起厂里领导的警觉。认为外国人就是要利用西方物质文明诱惑我们的年轻人。认为廖星明说出现实状态丢了祖国母亲的丑。
　　 廖星明据理力争。他说：“追求有什么不好，正是人类对物质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才带来社会的发展，在创造物质文明的过程中，我们也要建设高度的精神文明，不要怕青年人去追求更美好的物质生活，而是要引导青年用奋斗，用竞争，用创造性的劳动去得到它嘛！我们的情况是明摆着的，我只不过说出了众所周知的真相。我们的忧虑，正是我们的爱啊！如果这都不是爱，难道祖国需要一个掩饰、献媚、撒谎的儿子吗？我认为，如果我们这一代人，都把追求和向往化为创造力的话，那么，未来就会有一个富强、美丽的祖国出现在东方，出现在繁华而喧闹的地球上。”
　　 这席话义正辞严，任谁听了都会产生对未来的向往和努力奋斗的激情。经过贫穷的人们，并不是喜欢贫穷，而是那些只有歌喉没有灵魂的讴歌者的献媚。“越穷越光荣”是阿Q精神胜利法。“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是对人体严酷的摧残。草能吃饱肚子，苗就没有用了。风能取暖，衣服就没有用了。人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穿衣。人是物质存在，所以要吃穿。人是精神存在，所以要思考言说。这是本能。本能满足了才会有审美。廖星明无疑是这个时代的思想者，审美者。这是辨析真理与谬误的一席话。他争取到了自由表达的尊严。
　　 从电影艺术上来说，大段的对白并不是最好的技法，但从文化角度上来说，这段对白却能引申思考，它是时代的号角，是经过物质贫乏后的向往和追求。当廖星明说道：“我们的忧虑，正是我们的爱！如果这都不是爱，难道祖国需要一个掩饰、献媚、撒谎的儿子吗？”
　　 我的眼睛潮湿了！
　　 在新的时期到来，是做一个诚实的人，还是虚伪的人？是掩盖不足，还是坦然对待？这都是当时人们讨论的问题。可是经济飞速发展，人们疯狂地追加利益，早已忘记了廖星明的叩问。时至今日，物质富裕了，可人们说“我们穷得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这多可怕？什么才是真正的富有呢？正如廖星明说“在创造物质文明的过程中，我们也要建设高度的精神文明”。什么是高度的精神文明呢？当然是人心的建设，诚实，守信，善良，正直。扪心自问：人们哪一天不在献媚、掩盖、撒谎，讨好这个世界？活出一个人的模样又是多么难？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假话连篇的局面？到处是匍匐的人格！廖星明的叩问成了最大的疑难问题。物质富裕了，精神萎缩了。头脑发达了，心灵缩小了。文化多元了，思想贫乏了。我们还需要精神、心灵、思想吗？还需要努力去矫正吗？关键是，献媚、撒谎、掩盖，豪狠在市面上大行道，活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愧疚和忏悔。已经没有人讨论该不该了。反而是善良、诚实、守信者会更快地淘汰。当人不再是一个真诚的人，将汰尽最后一点文化，连上天也无法庇护了，我们又怎能心安呢？我忍不住想要问，廖星明还在吗？他现在还有叩问吗？
　　 廖星明绝非崇洋媚外，他是有立场和思想的。有一天乘坐公交车，有年轻的外宾在车上站着，乘务员喊叫，让一个老者给外国人让座。被廖星明按住了。乘务员说：“怨不得让人家看不起。”廖星明说：“要想让人看得起，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
　　 我再一次眼睛潮湿了！在中国，敬老爱幼是我们的文化，难道外国人来了就要破例吗？就要让一个老人“礼让”吗？
　　 廖星明的诚实和自尊一再感动我！
　　 这是塑造人物极其温暖和幽深之处。塑造好一个历史的人容易，塑造好一个人的历史并不易。芸芸众生，总有人会醒来，他在同龄人中很前卫，他带来了一股清风，竖起了一种自立自强的标杆，他像践踏石头一样践踏着虚伪、奴性，确立着无畏的精神，这种标识性的人格，也许会在慵懒的人群中不理解他的急促，甚至随时有可能被浊浪淹没，但时光并没有敌意，通过艺术会穿越到他子孙们的灵魂当中离他们更近。
　　 夏茵茵（吴玉华饰）美丽、安静、清雅，她的表演才华一直很出众。在《逆光》里的女性中，我最为夏茵茵喝彩，她真有眼光！这样的男人胜过万千珠宝。虽然身为书香门第的她，母亲的干涉、吊诡都没有夺去她的意志，她终究踏破世俗的局限直奔廖星明怀抱，她走进了平民的阁楼，成为剧中人的绿色之梦。她让我看到了人的高贵，爱是发自内心的感觉，绝不能让财富，出身，名号、地位所制约。人性的绳索必须自我挣脱，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苦也甘甜。我非常欣赏民歌里的一句歌词：“烟袋锅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你哥哥穷。”我想，这便是爱的含义。
　　 不同的人生观就会产生不同的人生路，廖家还有个小妹，和青梅竹马的黄毛相爱，两个人因羡慕一千元酬金，出卖了自己的爱恋。理由是他们太苦了。当时的信号，就是今天的印照。如今还有几个人追求纯净的爱情？没有豪宅、名车、高薪，拿什么作为爱的保证？借用《逆光》里的表姐一句话来诠释错位的爱。她说：“婚姻有时候就像配错颜色的图画。”这就是嫌弃苏平贫穷的逃离者。她的比喻透射着多少内心的哀伤？地位、财富取代不了爱，它只能满足虚荣……
　　
　　 三
　　 《逆光》像春天刚刚努出的花蕾一样芬芳，多层次，多维度地展示春天的梦想，同时也对未来的展望和提醒，这便是艺术的美德。《逆光》的思想穿越了四十年，重新观看它仍然是时代的航标灯，从人性到剧情的内涵都能给人以心灵的力量和思想的启示。80年代初期的文艺作品有着非常健康的思想体系。是一个真理与谬误辨析的时代。
　　 最让我惊讶的是，廖星明不就是活生生的郭凯敏吗？这多神奇？虽未曾谋面，但在一段时间的交流，他的艺术思想和人生追求，我已经比较熟悉了。他的刻苦上进，他的行动力，他的抗争力，他不卑不亢的气质，他发自内心的道德律令，他的那种咬碎窘困，永不懈怠的精神太像了。因而，廖星明不是表演出来的角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他自己。
　　 我说，你太像廖星明了，也像杨金根。
　　 他说是的，我就是弄堂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心灵历程我都曾有过。
　　 我说廖星明依然在，可他的叩问还在吗？
　　 他说在啊，我们俩不是每一次交谈都在叩问中吗？我们只能保证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那种人。而艺术是我最深沉、最隐秘的希望，演好每一个人物，艺术的纯粹意图才会从艺术的幕后显现出来。我信奉康德这种观念：“在我的人格中，道德律显示了独立于一切兽性，甚至独立于整个感官世界的一种生命，道德律不是教条，也不是法规，而是生命。这种生命把人的整体生命提升到美丽的处所。肉人的身躯中缺乏这种生命。”同理、艺术生命也是这样的。他说，艺术养育了我的生命，我是艺术的载体，我就一定要自己给予艺术什么。艺术即是人生，人生即是艺术。
　　 哦，他说得没有错。真正与艺术创造结缘的人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的，他是《洋泾浜兄弟》里的杨金根，他是《庐山恋》的耿华，他是《小街》里的夏，他是《征途》里的钟卫华……每一个人物的内心，都充满道德律和自信与自强的阳光。如果布展影视画廊，郭凯敏必定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物画像里占有一席之地。对于艺术，他像一个宗教徒，一次次打碎重塑自己，一点点地琢与磨，终成每一个人物定格的塑像。阳光洒满了他的内心，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快乐阳光！一定是这些人物恩养了他。使他成为一个心灵高度发展的人，是个精神内敛集中的人，他的每一种心态都是善良的、积极的。时下的种种邪恶并没有辐射到他的体内，天然的能量，负面无法入侵。他不言成败，只求做好当下。艺术使他有着奇异的，圆满的人性组合。和他交谈，常常会说出一些独自的话语让我心明眼亮。比如他说：“人的心灵真挚时，心语是真，思语是善，灵语是美。”这不就是艺术三境界吗？这不就是艺术的终极义务吗？其实他早就把艺术心灵化了，他是艺术本身，艺术也是他本身。他的哲语常常瞬间闪出。他说“人与人的关系是有分类的，精神至上是灵魂之侣，感情至上是生活之侣，人性至上是生存之侣。”这种说法我还是首次听到。其实精神、感情、灵魂是合一的，只是侧重点不同，但，如果没有上升到灵性的思悟，三者混合只能跟着感觉走，不会如此理性。他说：“艺术坚持真善美，文化坚持儒释道，人性坚持敬爱慈。”他总能马上归类总结出你想到过，但没有说出来的话。我想，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吧！
　　 当一个艺术家有了哲思，诠释艺术就不是什么难事。
　　 谈起艺术与人生他妙语连珠，兴奋得五脏动摇。他说他从来不被懒惰这个魔鬼所俘虏。
　　 是的，艺术是他的第一恋人！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认识他出演的若干人物有感而发。如此敬爱艺术的人，我还是首次接触到。我自以我对文学是虔诚的，自以为我给予了文学的绝对尊严，我没有拿它去刻意兜售，拿它换取功名，尽量让它保持自身的本色去放光。我更没有用灵魂做币涂滩自己的文心。但我后来妥协了，我被现状击败了。我虽然有着无尽的叩问和焦虑，但我已经没有行动力了。这一点我很钦佩郭凯敏先生的艺术精神。他说“他没想要改变什么，只做我该做的事”。但我却说，他的艺术形象一直在引领人们健康向上。遇到廖星明，让我有了做人的庄严感，遇到杨金根，让我相信自尊自强始终是人的坐标，遇到《小街》里的夏，让我坚定无我利他是人的品位。我想，这就是他所说的艺术背后的意图吧？
　　 由此看来，艺术就是郭凯敏先生的理想国，他以毕生的努力和才华表现艺术的真善美。他绝不做伪人，巧人，空心人，机器人，懒惰人。为了艺术，他一直在强化自己的精神，净化自己的灵魂。这是我想要研究他的具体理由。可是我似乎力不逮心。只是一些肤浅的理解。但我以为尽心即好。
　　
　　 2023年3月11日净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