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曲月红走在江畔一条弯弯曲曲的沙石路上，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默背着那份情报，舅舅说她是工业学校的学生，叫常昊，是刚加入救国会的新成员，不会引人注意，所以才派她来取那个重要情报。
　　 她从怀里取出那方蓝手帕，手帕上绣着两只正在空中飞翔的小燕子，一抹晚霞照了过来，一缕桔红色的光便在蓝手帕上欢跳起来。
　　 她走到江上大铁桥下面，找了一块青石板坐下，把那方蓝手帕举在手上，这时就看见一个男青年，身后跟着一条黑白皮毛的狗，他一眼看见了她手上举着的那方蓝手帕，就向她走了过来。
　　 “好美丽的蓝手帕。那两只燕子要飞向哪里？”他笑着问她。眉毛挑了一挑。
　　 “万里蓝天。那遥远又不遥远的远方。”她笑着回答，亮晶晶的眼珠闪了两闪。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她念出二句唐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接了下二句。
　　 双方对上了暗号。她对他说：“我舅舅说你只能死记硬背，一字不拉地刻在脑子里。”
　　 “好，我能。”他坚定地回答。
　　 “这个蓝手帕你带上，”她又对他说，“有紧急情况，叫它报告我们。”
　　 他把那方蓝手帕装进内衣口袋：“好的，我会叫花犳报信的。”
　　 曲月红亲切地摸了摸花犳的头。花犳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常昊粗粗黑黑的眉毛又挑了两挑。
　　
　　 二
　　 救国会通过内线得到了打入抗联高层内奸的情报，必需尽快送上山。
　　 按照密秘接头地点，常昊走进地堡街一栋旧楼的一间地下室，里面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焦急地等着他，常昊从怀里取出那方蓝手帕，举在手里晃了晃，那两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一个男人却急不可奈地问：“带来了吗？我们是救国会领导派来取情报的。今天连夜就要送上山。”
　　 常昊见两人对他又一次举起的蓝手帕还是视而不见，知道情况不对，就说：“什么情报？我不知道什么情报，我是想到这里小解。”
　　 “小子，你老实点！”一个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对着常昊威胁说，“交出来，要不然，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你干什么你！”另一个男人一把夺过那个男人手里的匕首，都是革命同志，有话好好说。又转对常昊说：
　　 “小同志，对不起了。他是个粗人。是从山上来的，太性急了。关系几百抗联同志的安危，不能再耽误了，得尽快送到山上去呀。是叫你口头传送是不是。你说我记。”
　　 “你们说的什么，我一点不明白。要是不信，你们搜我的身，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常昊一边说一边乘对方没注意，把手里的蓝手帕塞进花犳嘴里。
　　 说完张开两臂叫他们搜身。
　　 “你他妈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那个匕首男人又吼叫起来。把匕首按到了常昊的脖子上。
　　 “我数十个数，你好好想一想，要小命，还是装倔？”匕首男人眼露凶光，“一、二、三、四……”
　　 却只听噗嗤一声，一把匕首刺进了后背，匕首男人噗嗵一声栽倒在地上，一把铁钳似的大手，紧紧扼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不一会也没有了呼吸。
　　 一个叛徒一个汉奸，冒名顶替。
　　 是花犳叨去的蓝手帕报了信。
　　
　　 三
　　 城外马家沟河边，常昊对来送他的曲月红说：“这个蓝手帕能送给我吗？”
　　 “能，叫它保佑你平安到山上。”曲月红闪亮的眼珠盯住常昊的脸说，“叫它保佑你一生平安。”
　　 常昊飞身跳上一匹大红马，策马飞驰而去。
　　 曲月红抬头望了望满天星辰的天空，月亮还是不圆。她在心里说，“等到下回月亮圆了的时候，他会回来的。”
　　
　　 五
　　 月亮终于又圆了。常昊跟着抗联一起加入了四野，队伍要开赴前线，来不及当面告别，曲月红奔跑追赶着部队乘坐的火车，穿过江上的大铁桥，远了，远了，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可是，那个一直在窗外摇动着的蓝手帕，却依然像一只蓝色的火苗在空中跳动……
　　 他从解放一江三岛的炮火中，给她寄来一封信，一张白白的信纸上，只画了一方蓝手帕，手帕上的两只小燕子，正嘴对着嘴亲呢呢。她亲吻着蓝手帕，便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带着点炮火味的气息。
　　 曲月红的脸一下子红了。心口窝一阵火辣辣的……
　　
　　 六
　　 朝鲜战场奇峰山303高地，七上七下，七进七出，跟美军激战了三天三夜，常昊的五十九团终于又登上了303高地的最高点，常昊站到悬崖上的一块高高的青石板上，高高举起他一直紧握在手心里的那方蓝手帕，蓝天的一道彩虹，投下一缕斑澜，染亮了蓝手帕，更加鲜亮鲜亮，他便对着千山万壑，万水千山，无际长空，高声喊叫着：“我们胜利啦！我们胜利啦！月红，你看见了吗？小燕子又飞上了万里蓝天。很快就会飞回祖国，飞回家乡，飞到你身边！”
　　 曲月红按照妇联的布置，组织了二十几个妇女，给战士们做布鞋，她教妇女们在每只鞋的鞋帮上，都绣上两只小燕子，就对妇女们说：“当你在战壕里的丈夫看到小燕子，就像是见到了你，就会身上增加力量，就会打胜仗，就会把敌人早日赶跑，就会早日回家。那些单身的战士，看到这对小燕子，就会想象这双鞋是哪个姑娘做的？一定是个漂亮姑娘，等到打跑美敌，胜利回家，他一定要去找到这个姑娘，如果她乐意，他们俩就会变成一对小燕子，比翼齐飞。”
　　 姑娘小媳妇们咯咯咯的笑声，似乎要飞向江对岸那遥远遥远的地方。
　　
　　 七
　　 曲月红又一次追赶火车，是常昊被派往NF国一所著名大学学习，那是一列长长的绿车皮火车，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猛力地不停地挥动着那方蓝手帕，蓝手帕在晚霞的辉光中飘动着艳丽，他海誓山盟的千言万语，被风吹过来只剩下二个字：等我——
　　 大学医务所的女护士艾丽娜，只在周末俱乐部的舞会上和常昊跳了几回舞，就疯狂地爱上了他，艾丽娜告诉常昊，她的父亲是一位很有权势的官员，凭他卓越超群的才华，他留在NF，会有无限光辉的前途，他的父亲哥哥都很看好他，他只要和她结婚，他一毕业就能进入国家工业部，成为国家机关的一名高级干部，是他回到中国，一辈子也达不到的人生高峰。
　　 “艾丽娜，谢谢你的过誉！我已经有了女朋友，要不是战争，我们早该结婚了。”常昊从怀里掏出那方蓝手帕，你看，这两只小燕子，一只是她，一只是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我也永远不会和你分开。艾丽娜是个倔强的姑娘，她爱上了他，她不会回头。
　　 “可是，那方蓝手帕？”——
　　 “别急。我有办法。”
　　 上尉哥哥找到常昊：“我看看你那条蓝手帕。”
　　 他却使劲一扔，飞上了几丈高的白杨树的树梢上。
　　 “你要是能胜过我，你就爬上去取下来。胜不过我，那条蓝手帕就永远挂在那里。就当它是一片树叶吧。”
　　 上尉哪知道常昊在部队里练过格斗，没过三个回合，就被打趴在地，常昊三蹿两蹿，攀上树梢，一把抓起蓝手帕，又纵身一跃，两脚着地，飞跑而去。
　　 艾丽娜疯狂地追赶着火车，一边尖声喊叫着：“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我要追到中国去！”
　　
　　 八
　　 双手高高举起那方蓝手帕，单腿下跪：“月红，嫁给我吧。”
　　 “十年，我等了你十年……”泪珠儿噗簌簌滚落。
　　 “十年，我也一直等你。”眼眶里闪着泪花。
　　 “那个佯妞不是要死要活嫁给你吗？”
　　 “可我的心早就被它死死的拴住了，没有一丁点缝隙。”常昊晃了晃手里的蓝手帕。
　　 曲月红和常昊紧紧紧紧地拥抱。亮晶晶的泪珠打湿了蓝手帕，更鲜亮鲜亮，两只小燕子也似煽动起翅膀。
　　 “咱们结婚吧。厂党委已经批准。下个周日，就在厂大礼堂举行婚礼。王书记做主婚人，刘厂长做证婚人。”
　　 “还是你这个技术副厂长有面子。我们妇联主任和几位领导，也都能来参加。她们都想看看你这个战斗英雄，留学归来的博士，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三头六臂？”
　　 “没有三头六臂，有的是一身力气。”常昊伸出肌肉隆起的胳膊，晃了晃。
　　 “听说那个上尉调来领事馆工作了，是不是要来报一剑之仇？”曲月红问。
　　 “那天我是对他客气了。要不然他爬都爬不起来。”常昊不屑地说，“下次我就不客气了。”
　　 “林副厂长，周书记请你去一下。”厂办秘书来通知。
　　 却不是周书记，是工业局保卫处处长。
　　 “林副厂长，请你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吧。”
　　
　　 九
　　 局保卫处审讯室，局保卫处长和公安局一位处长，端坐在长条桌对面，神情严肃，保卫处长首先发问：
　　 “常昊，你应该知道我们今天请你来是为什么吧？”
　　 常昊摇了摇了头。他实在猜不出为什么叫他来。
　　 “你跟他们安全局的人秘密接触过几回？他们都交给你什么任务了？”
　　 “安全局？我没跟他们的人接触过呀。”
　　 “我们的政策，你应该很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是聪明人。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见你们局长，为什么不叫我进？”被两名保安拦在工业局大门外的曲月红大声质问道，“常昊犯了什么错误？你们相信那封污告信。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我要见你们局长！”
　　 一整天被挡在大门外。
　　 一只手高高举起的竹杆子挑着那方蓝手帕。挂在胸前的大纸牌上写着四个大字：“常昊无罪！”
　　 曲月红昂头挺胸地站立在工业局的大门口。大门前便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不一会就围过来一大群人，人们一会仰头瞅那方挂在竹杆上高高飘扬在半空中的蓝手帕。一会又盯盯地瞅那个大纸牌，“常昊无罪！”
　　 “谁是常昊？常昊是谁？”
　　 “这个模样俊俏的女人是谁？”
　　 审讯室里，处长啪一下把一打共十个信封，拍到长条桌上：“这就是铁的罪证。你还想抵赖吗？”
　　 常昊打开已经被拆封的信，每一个信封里，都只是薄薄一页纸，上面写着斗大的几个字：“我爱你！我要嫁给你！你一定会成为我们国家伟大的女婿！”右上角还画了两只正在飞翔的小燕子。
　　 “艾丽娜——你，你，你疯了呀！你要害死我呀！”气愤至极，三下两下撕碎了他手里的那封信。
　　 处长一把夺了过来：“你想毁灭罪证呀！常昊，你老实交待！”
　　 常昊一扭头，再不理睬处长。
　　 领事馆门前，竹杆上高高挑着那方蓝手帕，胸前挂着一个硕大纸牌：“艾丽娜，你无耻！你妄想！常昊永远是我们中国的女婿。你白日作梦去吧！”
　　 紧急赶来的几个公安，强行拉走了曲月红。
　　 “你们不放人，我就去上面告状去！”
　　 没有证据，只有嫌疑。一个月后，常昊被厂里担保放了出来。嫌疑却并没有解除。
　　
　　 十
　　 “嫌疑就嫌疑，咱们现在什么也不用在乎了。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曲月红一把拉起常昊的手，十指相扣，小跑着来到松花江大铁桥底下，“这儿避风又避雨，你看这块青石板，还这么光滑，咱们就把它当婚床吧。今天晚上咱们俩就在这结婚。”
　　 “常昊，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圆哪。嫦娥姐姐也在祝贺咱们的婚礼呢。”曲月红说完，和常昊紧紧拥抱在一起。
　　 突然几声警笛响，从一辆警车上跳下几个公安，不由分说，把常昊推进警车里。
　　 公安局审讯室里，一份设计图纸摆到常昊面前：“这是你参与设计的新型数控机床的图纸吧？”
　　 “是。”常昊瞪大了眼珠盯住桌上摆着的图纸，“怎么到了你们手里？”
　　 “是你送给领事馆那个上尉的吧？”
　　 “上尉？我没见过那个上尉。我没送过图纸。”常昊大感莫名其妙。
　　 “里通外国。被关进看守所，待查。”
　　 “月红啊，这回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啊。”爹妈劝导说，“你要是还不跟他断绝，得一样跟着背黑锅。”
　　 “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十一
　　 三个抢劫犯，夺了枪，劫持了女看守，要一辆汽车送他们走。
　　 “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弄死她。”一把匕首逼住女看守的脖子。
　　 几个男警举着枪对准劫犯，却不敢轻易行动。保护女同事的生命，高于一切。
　　 “你们不答应，我们就先弄死她。你们敢往前走一步，我们就杀人。”
　　 端着枪的男警一动不敢动。他们生怕劫犯伤害女看守。
　　 经过请示同意，常昊走了过来：“伙计，我知道你们谁也不会开车，她也不会开车，有车你们也走不了。我替她，给你们开车。小车已经停在门外了。”
　　 替换下女看守，匕首逼住了常昊的脖子。另两个劫犯端着枪对准男警们：“都别动！动一下我们就开枪。”
　　 几名劫犯架着常昊后退着往大门外走去，一名劫犯去拉车门，常昊一声怒吼，一个翻身，猛一踢腿，把逼住他的劫犯踢倒在地。枪声响了，劫犯开了枪。常昊倒在了血泊里。
　　 警察也同时开了枪，三劫犯当场毙命。
　　
　　 十二
　　 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曲月红日夜守在床边，一岁半的女儿月月，趴在床头上，一声一声叫着爸爸，她看见了爸爸口袋里的蓝手帕，她用小手指取出蓝手帕，紧紧贴在爸爸脸颊上：“爸爸，你醒醒呀！小燕子都要回家了，咱们也回家吧！”
　　 常昊突然睁开了眼睛。
　　 “爸爸醒啦！爸爸醒啦！”月月拍着小手，“咱们该回家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月红弟弟小跑着进来：“姐，我姐夫彻底平反了！”手里举着一份文件，“艾丽娜通过领事馆打来证言，她哥哥那个图纸是伪造的。你进修的那个大学留学生工作部的吴大姐，也打来证言，证明我姐夫是清白的。”
　　
　　 十三
　　 北方机械厂大礼堂，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乐队起劲地演奏着一支又一支乐曲。西装革履的常昊，粉红色连衣裙的曲月红，一起抱着女儿月月，踏着优美的乐曲声，走上红地毯。
　　 领事馆送来一束鲜花，卡片上写着，如果这束鲜花能带去我衷心的祝福，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艾丽娜。
　　 小月月手里摇动着那方蓝手帕：“爸爸妈妈结婚啦！爸爸妈妈结婚啦！”
　　 蓝手帕在五光十色灯光的映照下，抖动着闪电般的绚丽斑斓。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乐队奏起了一支新歌《蓝色的云》：
　　 “好一朵蓝色的云
　　 飘在历史的长风中
　　 美丽着天空
　　 美丽着大地
　　 美丽着两颗纯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