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冬捕纪事(纪实小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至今我还时常想起。那年老秋,我们拉网小队从黑鱼泡子撤点返回渔村。不久,黑龙江开始淌冰须子(冰凌)了,其他网滩的渔民也陆续撤回村子,一年之中的明水期捕鱼才彻底结束了。过了一个多月,渔村北的黑龙江封江了,十几天工夫,冰层已经冻二尺多厚了,估计卧牛河两岸的水泡子里的鱼也该归鱼窝子了,捕鱼队领导派拉网的王队长带领我们十几个渔民到“朱老四大泡子”打冬网。别管在黑鱼泡子,还是朱老四大泡子,都在卧牛河的东岸。
渔民所说的打冬网,除了下袖子网、铃铛网和丝挂子外,主要到渔村东南方那些大泡子打拉网。而打拉网与下铃铛网,或丝挂子有所不同的是,要把十几张,每张三十米左右的拉网一张张地系在一起,结成一张二三百米长的大拉网,然后在冰层冻到四、五十公分厚冰上镩冰窟窿,用一根长长的木竿子穿水线,再把渔网拽到冰下的一种捕鱼方法。我们到捕鱼的冰面上才发现,这年冬天朱老四大泡子的水位还是太大了,方圆足有三、四十里长,几里地宽,二三百米长的拉网所能围的水域实在有限,王队长让张凤翔带着我和二愣子赶着马爬犁返回渔村,再取几十张拉网回来。从朱老四大泡子回到渔村,足有一百多里地,加上沿途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除了树林子,就是荒草甸子,赶着马爬犁一路小跑,即使两头见黑,当天能赶到就算不错了。要是在半路碰到点什么事耽误了,恐怕半夜都到不了家。为防止半路上碰到什么事,临离开前,王队长从地窨子拎出一支“七九”步枪,还有十发子弹交给张凤祥。一路上,我们看见的除了茫茫雪野里的荒草甸子,再就是茂密杂树林,还碰到由几十只狍子组成的狍群,还远远发现一群马鹿。只是那些山牲口动作太快了,还没等爬犁跑到跟前,眼看它们扬起一阵雪雾,眨眼间工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荒芜旷野上,别说碰到那些食草动物,即使遇到野猪群也不可怕。还没等我们看见它们,那些野兽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甚至最凶猛的猞猁都会躲在柞树叶冠里,我们只能装作什么都看见一样,坐在爬犁上,从它们旁边驶过,只是担心遭遇狼群!幸亏王队长不仅让我们带一支“七九”步枪,还有十发子弹,别说遇见狼,即使一头公野猪,还没冬眠的棕熊这样最凶猛的野兽,也经不过两颗子枪。即使一枪没把它打死,也吓得它们赶紧落荒而逃。回村还算顺利,尽管马爬犁进渔村已是深夜时分了,但一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顺顺利利到家了。本想第二天起早,到捕鱼队把渔网装上爬犁,随后赶紧返回朱老四大泡子。别忘了,那里还有十几个渔民在网房子里等候我们回去呢!我们早一天赶回捕鱼点,就能早一天下网捕鱼。不凑巧的是,当天夜里落了一场大雪,我仨在村里等候了两天,一直不见天晴雪住,只好装上爬犁,迎风冒雪地上路了。这场雪下得太大,平地没到人的腿弯深,荒草甸子全被一场大雪压趴了,外面只露一小截草稍,在嗖嗖寒风里不停抖动,我们回来时压过的爬犁印也被这场大雪覆盖住了。好在张凤祥不仅打过鱼,还曾当过捕猎队长,他的脚印留在方圆几百里林子里,草地上,水边旁。只要能说出地名,哪怕再偏僻地方,他基本也能找到。风还在刮,雪还在下,我们身上的老羊皮袄,还有头上的孬头(貉)皮帽子上,都落了一层雪,甚至连前面拉爬犁的枣红马的马背上也落了一层雪。
每年到了冬天,我们在荒草泡子打鱼,决不像城里人那么讲究好看,不好看的;而是怎么暖和就怎样穿戴。我们不仅穿一件老羊皮袄,还戴了一顶孬头皮帽子,胶皮靰鞡里塞满了乌拉草,坐在马爬犁上也不会冻得直跺脚。那天,爬犁前套的是一匹蒙古马。别看它个头不高,但有四条粗壮的腿,外加碗口大的马蹄子,耐力特别好,尤其是钻林子,过草塘,穿雪原,比其它品种马更有着明显优势。尽管这样,在没膝深的积雪里拔插多半天,还是把那匹枣红马跑出一身汗,马背上笼罩一层白雾般的热气。看见枣红马跑出一身汗,我们都下了爬犁,走在爬犁后。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没等这场大雪停下,半路上又刮起了“大烟泡”(暴风雪),眼看着西北风漫卷着雪面子,漫天飞舞,触天接地,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呼啸,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像无数条魔鬼从地狱里钻出来一样,在天地之间群魔乱舞,发出瘆人的鬼哭狼嚎的狞笑声。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周围已经灰蒙蒙地一片。以张凤翔的意思,先找一块林密地方,在那里躲避一下风雪,等到明天早晨“大烟泡”停下后,我们再继续赶路。看我和二愣子都不想在野外过夜,张凤翔也没多说什么,再次抡起鞭子,大喝了一声:“驾!”随着张凤祥的吆喝声,脚步慢下来的枣红马再次拉着爬犁,颠颠地跑起来。尽管我们赶着枣红马紧走慢赶,可没等我仨走出密林,眼看着天色已经黑下来,无边无际的夜色随即笼罩了整个森林,一眼望不出去。“吁——”张凤祥只好喊枣红马停下。他走到身边一棵大柞树旁,朝下看了一眼。原来那里有一道被夏天大雨冲刷出的深沟,他困惑地看我俩一眼说,“咱们好像‘抹搭山’了。”听到张凤祥说迷路了,让我顿时大吃一惊。这样大雪纷飞的晚上,方圆上百里都见不到一缕烟火,一旦迷路了,说不上会遇到什么事呢!想到这儿,我赶紧朝四周撒目了一眼:在我的记忆里,村子通往朱老四大泡子的路上,除了荒草甸子和一片片岛状林外,似乎并没有这样一眼望不到边的密林,更没有眼前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沟啊!仔细回忆一下,肯定我们迎风冒雪赶路时,稀里糊涂地走错了方向,很可能迷路了。张凤祥围着几棵粗壮的大树转了一圈,进一步证实了他刚才说过的话:“咱们确实‘抹搭山’啦!”我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刚才我摸过几棵大树,仔细看了一下树杈,咱们确实走错了方向。
要去的朱老四大泡子,应该在村子东南,而不是西南,咱们可能到黑林子边了?”听了张凤祥这样说,二愣子赶紧问:“这可怎么办才好呀?”张凤祥说:“黑林子在渔村南面偏西,而我们去的朱老四大泡子在渔村的东南,好在两地相差不算太远。明天早晨起来,咱们直接朝东走,还可以找到朱老四大泡子。”天色已晚,我们更是人困马乏,不可能继续赶路了,只能在原地对付一夜,等到明早煞风后,辨清了方向,再继续往朱老四大泡子走。赶着马爬犁下到沟底,找一个避风地方把马停下,从爬犁卸下,拴在距离我们十几米远一棵柞树下,随后把草料袋子从爬犁拿下来,放到跟前,让马吃饱喝足,不耽误明天起早赶路。当张凤祥在那里喂马时,我和二愣子在附近找一些柴草,准备点起一堆过夜的篝火。见我俩都有点累了,怕我们偷懒,张凤祥一再让我俩多准备一些木柴。这种事情,其实不用他嘱咐,凡是经历野外过夜的人心里都清楚:冬天在野外过夜,绝不能断了烟火。篝火不仅可以给人取暖,还可以防止野兽的袭击,万万不可少了!要知道,不仅山林里所有野兽,甚至连那些家畜也害怕火,这也是我们把那匹枣红马拴在十几米远的主要原因。况且这样漆黑夜的晚上,篝火里的木柴在夜里烧没了,再想找就困难了。我俩不仅在附近找了很多干柴,还砍了十几棵碗口粗的柞树、桦树,然后将其截成一米多长的木头柈子,准备临睡觉前添在篝火里——火大没湿柴,像这样湿木头更抗
很快,篝火生起来,我们等烧下火炭,掏出带来的馒头,架在火堆旁烤上。红红的火炭旁,馒头外面一圈被烤出一层焦黄糊嘎巴,散发一股好闻的糊香味儿。我们每人吃了一个馒头,又抓几把雪塞在嘴里,然后各自裹紧自己身上的老羊皮袄,在篝火旁躺下。午夜时分,我被一阵马嘶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拴在十几米的枣红马围着那棵老柞树不安地转来转去,不停地踏着蹄子,露出一付惊恐万状的样子。“不好,你俩赶紧起来!”这工夫,张凤翔也已经醒了,他赶紧把我和二愣子叫起来。只见他随手抓起放在身边的“七九”步枪,紧张地朝四处张望。“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见张凤翔一付紧张兮兮的样子,知道情况不妙,我赶紧站起来问他。
张凤祥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朝我摆了下手,示意我不要吱声,而他那双眼睛还在不停地注视四周。看他那样神态,我仨的六只眼睛也警惕向四周瞭望,防止遭到野兽的突然袭击。我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周围仍旧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在林间悄悄地穿来钻去,轻轻摇晃着几根树梢,并没发现任何异常,觉得可能张凤翔有点神经过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这时,张凤祥的胳膊碰了我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说:“快看,你往那边看!”我顺他手指方向望过,还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不由得疑惑地看他一眼,怀疑张凤祥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也可能他刚才正在噩梦中,难道这会还没完全从噩梦里醒过来?这样想罢,不再理张凤翔了,我随手从地捡起两根木头,漫不经心地架在火堆上,以把篝火烧得再旺一些,多散发一些热量,也好取暖。添了几根木头,裹紧身上的羊皮袄,刚想躺下来接着睡觉。无意中瞥见烦躁不安的枣红马,知道牲口决不会像人一样风声鹤唳!正当我疑窦重重的时候,听见从远处隐隐传来阵阵沙沙沙的脚步声,本能地朝那里望去,只见一对小小的绿鬼火,正朝我们这边漂移过来,而且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顶多不过三四十米远。我大吃一惊,赶紧问身边的张凤祥:“那是什么?”。“狼!”尽管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好像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一样。好在张凤祥没有慌张,而且曾经的猎人也不可能见到狼,像我一样惴惴不安起来。只见他端起手里那杆“七九”步枪,瞄准前面那双闪烁不定的绿色鬼火。但我等了半天,还是听不到枪声,随后看他一眼:“你还等什么呢?”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再朝那边看……”仔细朝那里看了看,才发现那里哪是只有一对绿色的鬼火,前面隐约出现无数鬼火般的绿光,在漆黑的夜色里不停地闪烁:哪是一只狼,不,而是一群狼啊!发现了狼群,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拴在十几米远外老柞树下的枣红马变得越发烦躁不安了,使劲地挣缰绳,一心想离开这里,以赶紧躲开步步逼近的狼群。这里的渔民并不怕狼,尤其在船上,一只狼简直不堪一击,甚至连过江的马鹿和熊瞎子都不如,但它们不可能没听说过狼群,而且也只有冬天才会与狼群遭遇。
我们村子东南方向,有一个方圆上百里地的莽莽森林,不仅长满两仨个人楼不过来的老柞树、大桦树和山杨树、还有椴树,珍贵的水曲柳和黄檗树,这里人们管那片莽莽的森林叫“黑林子”,连村里几个靠狩猎为生的老猎人,冬天轻易也不敢到黑林子打猎,他们生怕在那里遭遇了狼群。听村子老猎人说过,黑林子生活十几群狼。平时它们各自占领一块地盘,由一对公母狼统领,互不侵犯。但是到了食物短缺的冬季,黑林子食物开始匮乏了,为了生存下去,狼群会集聚一起狩猎,哪怕浑身蛮力的孤野猪,还是身材高大而健壮的马鹿,甚至连最凶猛的棕熊都不是它们的对手。一旦闯进狼群的世袭领地,想活着从那里逃出来恐怕就难了,饥饿的狼群会把猎物浑身撕个粉身碎骨。
尽管我心里很清楚:别管多么凶猛的野兽,几乎没有不害怕人的,轻易不敢主动向人发起进攻。但是,假如它们很长时间没有找到食物,生存已经受到严重威胁,那样肯定另当别论了——求生的本能,会使狼群不惜铤而走险,认准被猎人打死,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在那里等着饿死,恐怕那也是一切动物最基本的本能吧?它们向我们悄悄地逼近,是把我们当成它们的猎物,想得到一些食物,以存活下去,而我们何止不想活下去呢?这会儿,张凤祥的枪膛里已经压上五发子弹了,另外还有五发装在他的衣兜里。凭借他那猎人娴熟的枪法,一颗子弹足以要一条狼的性命,而且手到拈来,轻而易举之事,我和二愣子都领教过张凤祥的枪法,很有信心。果然,张凤祥不负众望,伴随两声清脆的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两只狼已经倒了下去。但让我们感觉可怕的是,那清脆的枪声,还有两只已经倒下的狼,并没有制止住整个狼群进攻的脚步,还不要命地往前走来。“开枪,快开枪呀!”看见冲上来的狼群,我急了,朝张凤祥大声叫喊,希望他手里那杆枪声再次响起,以击退正朝我们步步逼近的狼群。但是,枪声只响了两声,接着便是悄无声息,怎么也听不到枪声再次响起的枪声。我等候了一会儿,还是听不见枪响,也不知道张凤祥究竟在搞什么鬼?我扭头朝他看去。想不到张凤祥也正在看我,并且对我俩说:“你们再朝那边看!”我定神朝那里扫了一眼,才发现并不是只有看见正面的几只狼,我们周围闪烁着无数绿色的鬼火!
毫无疑问,现在我们已经被狼群包围了。面对这么多出现在我们身边的狼,别说十发子弹,恐怕再有二十,甚至三十发子弹也不可能把那么多狼全部打死!我紧张地问张凤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呢?”“别怕,我在这里盯着,不让狼群靠近,你俩赶紧往火堆里多加些木头,把火烧得再旺一点,再大一些!”这会儿,倒是张凤祥还能沉得住气,在那里端着步枪不停地瞄向前方的狼,以防备哪只突然冲上来的狼。趁这工夫,我和二愣子抓起身边的木头,一根根地架在燃烧的火焰上,以把篝火烧得更旺,更大一些。想不到,刚加上一些木头,篝火立刻沉了一下,火光顿时变得暗下来,狼群趁机会扑了上来,眼看着两条狼已经冲到跟前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张凤祥手里的枪再次响了,一只几乎冲到我们跟前的大公狼发出一声惨叫,随后身子一歪,倒在雪地里,不停地最后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动了。尽管连续打死三只狼,但还是不能阻止狼群的进攻,仍旧有的狼不要命地朝我们扑来。我的心里十分恐惧,本能地朝后连续退了几步。过后,一想起后退的事,就觉得有点脸红,更不会像有的猎人那样,信誓旦旦地叫人们相信,面对朝自己扑上来的野兽时,沉稳地抽出猎刀,猛地捅进野兽肚子里,一刀结束了那个家伙的性命!那样讲的唾沫星子四处乱溅的家伙,肯定是一个吹牛专家,我曾经历过,当然不可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