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搀扶着半身不遂的他，回到了家，走进家门，8岁的儿子，上去双手抱着他，直叫：爷爷、爷爷。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忍不住眼中的泪珠在脸颊上滚落。
　　 他不敢看我母亲，抬眼望着屋顶，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
　　 看着他和我母亲，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父亲去世已经5年，看见62岁的母亲孤单寂寞，去年，我和丈夫商量，打算为母亲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老伴，征得母亲同意后，我通过婚介，认识了他。
　　 他是退休工人，67岁，老伴早年病逝，有个儿子结了婚没有和他住。他一人独居。
　　 退休工资不高的他，不时还要在经济上帮助儿子的家庭。
　　 我在婚介所见到他时，双方的陌生，使他有一点尴尬。我向他介绍我母亲我家里的大概情况后，我要他说一下他自己。
　　 他显得有点为难，好一阵才开口低声地说：与你们家比，我的条件差太多，怕不成，算了吧。
　　 母亲寻个老伴的事，我和母亲商量过。对对方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健康、老实，能过日子，这是母亲唯一的期望。
　　 在婚介所就听说他是一个老实人，诚恳，踏实，可靠。
　　 从他口中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
　　 最后他说：我看得出来，我的条件差，没法跟你们比。到婚介来，唯一相同的，是岁数大了。我、你母亲，都希望找一个能互相陪伴着平平静静过日子的人，一起安度晚年。
　　 回到家，听了我的介绍，母亲点头答应，于是，约了时间，在他家里见面。
　　 来到他居住的家，一套一居室的房间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陈旧的家具，他有点拘谨，笑着让我和母亲在长木椅上坐。
　　 他说：你们什么都不缺，真不知道准备怎样的见面礼，就请你们在家里吃一顿家常便饭吧。
　　 他打开电视，又泡了两杯茶，放在我和母亲面前，就一头进了厨房。
　　 我要去帮忙，他笑着说：不用不用，我都准备好了，下锅一会儿就好。你陪陪你母亲。
　　 看来，他早备好了几样食物，煎炒烹炸，很快的，摆满了一桌子菜肴。
　　 母亲吃得很合胃口，连声称赞，说他厨艺不错。
　　 他略带羞愧地表示，自己虽然条件不好，招待你们吃一顿家常菜饭还是可以办到的，一点也不费劲。
　　 他说：觉得还合胃口，欢迎你们常来，我心里高兴。
　　 两个老人，毕竟以后天天相处，要在一起过日子，慎重的考虑还是需要的。为了多些选择，我陪母亲先后又去和几个老头见过面。尽管有的条件比他好，可都没有谈成功。
　　 我试着问母亲为啥？
　　 她迟疑了好一阵，才开口说：我，不知咋的，一直忘不了，那天在他家的那顿饭，他手脚利索，做得一手好菜。过去，家里人都要上班，忙忙碌碌，回到家里，都是我做饭。你是知道的，你爸，家务事，基本不动手的。照顾了大半辈子人，自己老了，多想能有个人照顾自己。
　　 我对老公讲了去婚介所先后和对方几次的见面，尤其是见他的经过。
　　 老公笑着对我说：会做饭，看来他天生就是照顾人的命。你妈，照顾了你爸大半辈子，还照顾我们，特辛苦的。我俩上班，妈，一天天老了，能有个人每天陪她照顾她，顶好的。尊重妈的选择吧，让她也当一回被别人照顾的女皇。
　　 就这样，母亲和他在一起了。
　　 那天，我到商场专门买了件鄂尔多斯羊绒毛衣去他家送给他。
　　 他很高兴，打开包装，拿着毛衣，用手摸了摸，看见价笺，他小声对我说：谢谢你，闺女，只是这衣服也太贵了，挣钱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了，以后，你要给我买衣服，在那些路边小店几十块的就行，穿在身上只要暖和舒服就可以了。
　　 望着他一脸诚实的样子，我不由为自己多少有点显摆的心态感到羞愧。
　　 一年过去了。对我母亲，他照顾得很好。每次，我和老公带着儿子去他家，我母亲总是笑着说，她又长胖了。母亲说话的语气是幸福的，她的独生女儿——我，心里很是高兴。
　　 有时母亲和他回到我们这边，他依然是闲不住的帮着做家务事，忙这忙那，厨房里尽是他的身影。让他歇着，他笑笑，总是说：我习惯了，做事，动着顶好的，对身体也是一种锻炼。
　　 儿子吃着他做的杂酱面、包子、飘着香味的各种素菜荤菜，乐呵呵地说：爷爷做的饭菜，真好吃。
　　 他做的饭菜确实好吃。每次我想去厨房帮忙，他也是让我去歇着，一个人在里面忙。
　　 围坐在餐厅里，他对我们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大的本事，在单位当过炊事员，就会做点饭。你们都是干大事的，别跟我学。
　　 那天吃完饭，我一定要去洗碗和他一道收拾厨房。他悄声地对我说：闺女，不要再夸我做的饭好吃了。一个大男人会做点饭炒点菜，这算啥优点，其他啥也不得行，像个草包，说起都脸红。
　　 我把他的话说给老公听，老公说：妈是有福气，遇到了他。
　　 儿子9岁生日，邀来一帮同学到自己家里。他心甘情愿一大早来到这边做午饭，特别认真地做了好多道菜。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直到客人离去，他才现身，进屋收拾那些残羮剩饭。母亲觉得委屈了他，他笑着说，只要孙儿和同学们感到高兴，我就满足了。
　　 母亲对我说：闺女，你们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他尽挑我喜欢吃的做，有时剩下一些，他总是留着下一顿他吃，给我做新鲜的。我对他说，看见你吃剩的，我心里难受。他对我说，你别难受，把剩下的都倒了，我心里才难受，这多浪费。闺女他们挣钱不容易，帮不了他们，咱们能省就省点。
　　 逐渐的我对他的好感越来越浓，甚至有了点依赖。
　　 我和老公工作很忙，他总是任劳任怨无声地把两边的很多家务事做了。每天还去学校接送我儿子。
　　 一次母亲感冒发烧住院，他细心周到地照顾我母亲好几天，直到出院才告诉我们。
　　 随着每天的日子过去，他已经完全是我们家庭中的一个成员了。
　　 然而，没有想到，那么健康，精力旺盛的他突然病倒了。
　　 那天他在家里拖地，一下子倒了下去，昏迷不醒，母亲赶紧打120呼救。他被送到了医院，检查诊断：脑血栓。在急诊室，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他的命保住了。我们都祝福他早点好起来，医生说，他半身不遂，右边腿脚瘫了。
　　 曾经照顾我母亲、照顾我家的他，今后生活中只能靠别人来照顾他了。
　　 病床上的他醒过来，看着赶来的他儿子，看着我，看着我母亲，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们都安慰他说，病会好起来的，轮流守护在他病床前，期望医院的治疗会带来生命的奇迹。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却再也没能站起来。原来乐观豁达的他，变得脆弱，不时地会流眼泪。看到我母亲来照顾他，他哭；看到儿子端饭来，他哭；看到我推着轮椅让他去晒太阳，他也哭；看到治疗期间钱花起来如流水，他还是哭。
　　 劝他安慰他，他点头，背地里，仍不时流眼泪。
　　 一天晚上，见儿子睡着了，他拿起病床边柜子里的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左手腕。值夜班的护士刚好来巡查病房发现了情况，护士的喊叫声惊醒了他儿子，值班医生、其他护士急忙跑来，止血抢救，从死亡边缘将他拉了回来。
　　 看着躺在病床上心身疲惫的他那绝望的眼神，与在旁边哭泣的我母亲，我的心中忍不住一阵阵地发疼。
　　 他的病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令人想不到，这个时候，他儿子竟然悄然地弃他而去，再没有在医院露面。我打他电话，他手机关机。
　　 我的母亲也悄悄对我说，要和他分开。
　　 母亲和他没有办理结婚登记，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一拍两散各自飞的事。
　　 他儿子不管他，以后他一个人，怎么办？我的心中一团乱麻。
　　 我在矛盾中挣扎。左思右想，不能让和他相处了一年多的我母亲去面对他，说出分手的话。
　　 那天，在他病床边，我犹豫了许久，该怎么样开口呢？思前想后，考虑再三，终于我还是硬起心肠，对他说：大叔，我母亲这段时间怎样在医院照顾你，你是看到了的。唉，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现在不能来照顾你，而我，上有老下有小。医生说，你就快出院了，腿脚不方便，回去需要有人照顾。你看能不能这样，毕竟你和我母亲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回你家去，我为你请个保姆，费用全由我来出。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小声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用请保姆，不用请……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请钟点工打扫了他的住房。几天后，我和老公把他接出医院，送他回了他的家。
　　 今年的春节又到了。年三十，母亲、丈夫、儿子和我在酒店吃了一顿没有年味的饭。儿子问：妈，我想吃爷爷做的饭。为什么不让爷爷来过年？你们真混蛋！
　　 儿子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我无言以对。看到母亲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可想而知，这是一顿多么不愉快的年夜饭。
　　 我想起去年他在我家的那个春节。
　　 年三十，刚和我母亲在一起不久的他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我们全家过了个年味十足欢乐的除夕夜。
　　 我明白了，家的温馨幸福，总是建立在家中有一个人默默无闻的付出甘愿当配角的基础上。今年，他不在了，少了一个甘愿扎在厨房里变着花样为我们做吃的东西的人，在酒店我家年夜饭过得有些凄凉。不知道这个年他又是怎样过的。也许，我的做法多少显得有些薄情，他会不会因此感觉一种悲凉？心生悔意的我，决定第二天去看看他。
　　 他撑着一支拐杖来给我开门。见到我，他脸上笑着，双眼却含着泪水。
　　 屋里灶台上，锅是冷冰冰的，回家过年的保姆，在他床头边放了足够他吃十天的饼干之类的糕点。
　　 我尽量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拿起手机把他儿子大骂了一顿。正准备去超市买点水饺，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我老公打来的。原来，老公一直待在他家外面的马路上。电话里老公说：我知道你到他这里来了，我等你。想想，我们做得太差劲。他健康时，我们让他来到我们家，就为他能为我们做饭；他生病了，我们却把他送走，因为他再也不能炒菜做饭。我们究竟是什么人啊？人做事，总要凭良心吧？
　　 老公的话，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老公说出的话有情有义，句句在理，重重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
　　 我说：你进屋来。
　　 老公很快来了，我对老公说：你背他。
　　 做啥？老公问。
　　 我大声地说：我们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