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与母亲(散文)
记得读过张爱玲写母亲牵她手过马路的一段精妙文字,那种由隔膜,渴求,疏离,想往等复杂情绪引起的特殊肌肤反应忽然触动了我对母亲的怀想。
我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极其枯乏、淡漠、无力和无情的人,也许与天生缺爱不无关系。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到来显得不合时宜,首先性别就令人大失所望,小鼻子小眼的长相更使人大跌眼镜。显然,初尝为人父母并没给他们带来预想中的满足和希望,我出生没几个月,母亲便接着又怀孕了,终于生下了承继了他们所有基因优点的漂亮聪明的妹妹。仅过一年,再次尽如人意地生下了弟弟,密集的生育累坏了他们,于是,只好匆匆地把我寄养在外婆家,实际上,由于条件所限,他们忙得昏头昏脑,根本无暇想起最初那个不甚讨喜的孩子。母亲后来跟人回忆年轻时边工作边照顾家的不易:发现幼儿园老师任她的小女儿哭哑了嗓子却不管,很心疼,也很无奈。接送孩子时背一个,抱一个。上班总怕迟到,跑得跌跌撞撞的。下班未走到幼儿园,老远就听见妹妹在哭,弟弟在喊。无论哪个生动鲜活的片段里,都没有我。
上学之前被接回来时,我像一只换了主人的忧伤的狗,落落寡欢,格格不入。总是阴郁,一味沉默常常激怒脾气暴躁的母亲,而母亲突出其来的愤怒和指责使我噤若寒蝉,更畏惧她了。
母亲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是一块巨大的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在母亲眼里恐怕是鞋底那粒硌脚的石子,非常不舒服,时刻都欲甩出去而后快。印象中,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面对我的表情都是愁苦和嫌恶的,母亲深邃犀利的眼神看向我时,目光是审视,疑惑和批判的。
我和弟妹们的重大分野之一就是没有体验过母亲怀抱的安全庇护。天真的弟弟常常骄傲地指出一个事实:那是我的妈妈!不是你的妈妈。
家里来客人,一一见过孩子们,母亲热情洋溢地向人介绍她那机灵,漂亮,活泼,大方的小儿子,小女儿,轮到怯生生的我,突然失去了兴致,索然地说:那是老大!
过年买新棉服,为了表达对妹妹的偏爱和对我的嫌烦,给妹妹的那件总是更贵重一些,更洋气一些。我的那件不知怎么看起来很凉薄。父亲去南方出差带回来几块电子表,母亲挑了一块功能强大的分给了妹妹,把最普通的那个分给了我。
外婆家的二舅三姨来我家时,总悄悄问:你妈又打你了吗?
三姨实在看不过去,甚至与母亲吵起来:你再打她,就让她跟我吧。
至于怎样的挨打,只记得在邻居家玩,回来晚了,刚进院子,母亲便高高举起了一根柴火捧,我没有躲,只是浑身战栗着闭上了眼睛。
使人疼痛的不是挨打,而是母亲的语言暴力,她对我抛出了比刀子还锋利的话。至今还记得的是:你是个死人吗?你怎么不去死?跟父亲说:她怎么像个死人似的!这些苍凉的话使我度日如年。
不知是童年的际遇导致了孤僻胆小的性格,还是天生如此,一方面,我盼着长大离开家,一方面,又非常恐惧踏入未知的社会。
一旦有了哪怕一个角落的安身之所,我便忘记了那个家,到哪里都找不到想家的感觉。
当我也老了,母亲成了地道的老太太时,和她相处,仍然很尴尬。她摔坏了腰,起不了床,帮扶她上卫生间,与她枯瘦的肌肤触碰,忽然理解了张爱玲那段交织着万千人间矛盾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