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萧瑟，一冬酷寒，有星月不负每座山，“星月满空山”；冬去春来，山不能空，春不能无着，我唱“空山待春满”，聊发老年愿。春是最不计疲倦而温情的使者，空山即使没有什么礼物邀请，也照样深情光顾；或许，保持空灵的状态，春光就格外喜欢驻扎。
　　
　　 一
　　 我家屋左就是一座青山。一冬在萧条中，“青”，只属于松柏，确切地说，是“空山”。
　　 山空了，她在等待什么？一定是春。其实，唐诗人张旭早就看出端倪了，“山光物态弄春辉”。亮闪闪的日光聚焦山上，明媚晃眼，盼望春意已久，谁看不出啊！
　　 于是，我对这座空山，有了艺术的揣测。空山涤荡了那些消褪了颜色的草木，清空了芜杂，就像艺术上的“留白”，只待春来填满。留白是高级的美学概念，空山以淡然的方式，为春来深情地准备着。我相信，留白是一种试探，千万年的试探，空山便有了淡定，不会总那么空泛着，每年遇惊喜。不然，精彩的春色往哪里去？城里的路侧太逼仄，庭院的三分地太局促，花盆里掌大的地儿就是对春不当回事啊。
　　 此时，在我心中，“填满”不再是一个让人感到窒息的词了，而是一种责任和情怀，扑向一座山，披锦染绿，方显春本色！
　　 空山，是为不违岁月的媒妁之言而准备的一所新屋，但待春姑娘入嫁宽敞明亮的新居。朱自清说，“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那是南国的春美人儿，我在胶东半岛，春格外矜持，春是个十七八的妙龄女子，肯定不将就，不仓促，更不随便把自己给嫁了，别看空山无所有，怎么没有？月老每夜来看，空山到底和谁作伴。
　　 对山用心了，感觉山也就有了情调。
　　
　　 二
　　 空，也是一种境界，甚至是意境。很多诗人，从“空山”寻意趣，找诗意，为我们留下满满的诗怀词情。
　　 “静夜春山空”。（王维《鸟鸣涧》）只为那一声鸟鸣而空着，仿佛是大剧院里，静待一部交响曲。空谷为传音，还空吗？“山空月色深”。（骆宾王《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山空为纳月，一生寥落待月华。“翠华想象空山里”。（杜甫《咏怀古迹》）古人写遍空山具象，杜甫不去重复，“翠华想象”四个字，一下子就把空山注满了翠色。“且与空山作好春”。空山总与春一起，唯春不负空山意。古人偏爱一个“空”，不然何以安放华章佳句。
　　 面对一座山的空，我突然觉得，春是有尊严的。山不空出来，塞得满满的，连个插脚的地儿都没有，像什么样子呢。不布置好舞台，让春插个空隙登场，那是多么不严肃的一件事。尊严需要热情来对待，空，则是一种热情的方式，古人就有“虚左以待”的说法，就是把尊严留给看好的人才。一秋的萧条，一冬的肃杀，原来是用情的表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是规律，也是热情的期待。山空了，正是虚位以待春出场。
　　 空山究竟是空，还是不空？这是一个禅性十足的话题。人究竟是寂寞还是不寂寞？微言大义。可能各自有悟，难以辨清，或者来一个托辞，“欲辨已忘言”，这是情绪的美感，这是中国诗歌的含蓄美，用以生活，常常是不必言透，却自得分寸。生活除了应该有满满的体验，让心不再空落落；也需要空灵的空间，不必盛着什么，有时候空着也好。
　　 当然，远离喧嚣，未必就是好的选择。有人认为，人不知而为乐，是一种大境。我想那应该是有着极好的德性修养才行。多少人古人在空山里，哪怕是盼一芽儿月照空山，也兴奋。有光临空山，或许就是他们的期待，不敢大声喊出来，便把心中的隐秘藏在诗句了。
　　 其实，无论那轮月是否有什么寄托，因空因月而生的感慨，足以让空山不空也不闲着。即使月相照，山月哪知山为何空，山月更不知人间事，诗意获得了，但愁绪更浓。其实，人间的事，有着太多的纠葛和纠缠，无解了，便借着空山孤月来排解。或许这种风情对于人的成熟有着帮助，起码也是苦闷生活的调味品吧，生活的滋味不都是春风得意，一帆风顺，如果我们是一座山，那也要在愁绪缠绕之时，把自己的山放空，排遣怨愤，留下空间，等着装满春色一片。
　　 不然，那些诗人在空山里，弹琴复长啸，哮吼一声天地空，不光是为了练嗓吧，空山接住了他们的怨气，他们也得了一个自在。空山，此时扮成了一个心理大师，排怨解气，无所不能。空山可以消化我们的不良情绪，这一点无需怀疑，因为它的空，不怕装载啊。空，也是襟怀。来风可入，春意无拒。
　　 遇到一位京剧爱好者，眉须花白。明显感觉他是在压抑自己的声音，让我感觉不出古人那种“长啸”的气韵。他说，山周围的楼舍里，也需要安静，不然为何人家选择山下住？哦，以柔声填满空山，这是多美的情怀。他又说，等夏日“花木繁”时，“长啸”也无妨。他的话是留白的。花木繁时，花木会纳声。
　　
　　 三
　　 就像每年都有冬天的到来，每个人的情绪，甚至人生境况，不一定像冬天来临那么准时，但一定会面临着“空山期”，不能让衰草成为一山风景的主宰，绵延的只能是萧条，自己应该及时唤起心中的暖春，让良好的情绪像带着微露的草儿覆盖荒凉的空山地面，接纳春光。满满的春，衰草就不见了踪影，绿草被阶庭，春风轻抚慰，独坐也不寂寞。
　　 冯骥才曾说：“平庸的人用热闹填补空虚。”灵魂可以暂卧于荒草蛮芜之中，不求寒冬快走，收拾好自己的场子，等春光来做道场，暂时没有热闹，必有繁华登场。近读《李叔同传》，他就概括过自己的一生“半世风流半世空”，他最看重的是后半生入佛修禅，让灵魂有了广阔的空间。佛光如春光，不空何以得？
　　 开窗握一把风是迎春，敲一行诗也是一种春态度。坐在空山静待春来填满吧，填满并非一日，把一段空闲给春，值得的。
　　 我不喜欢去寻觅风景的真相，只求感性的满足。仿佛那云送来了春信，低垂着巡山而往，也轻抚了我的肩头，若是匆匆赶路，云似乎不在视野，平静里，总会遇到平时不留意而放走的东西。我相信，云是来告诉我，春动身正往这里赶。
　　 跌汀池边，依依垂柳早把春色弄，嫩黄着身，微风试衣呢。我明白，这嫩柳不几日就变得老成起来。春光给柳的展影时间也太短。给谁的也不长啊，我突然想到自己，时光里的鲜衣怒马走世界的我，没想到现在遇到年轻人，直接跃过了“大叔”的段落，称我“大爷”。一步很短，人生很长，这是我们的错觉。跨出一步和春在一起，不要觉得春天年年来，也无关紧要了，最不能放弃的往往是我们不经意的东西。春光易老啊，诗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我觉得我们被诗人哄了一次。拿出曹孟德那种不可天下春“负我”的霸道吧，相约看着春色怎样织染一山空。
　　 不敢轻易给空山里的春做写真，生怕今年又变样，疫情被斩断，春的脚步应早至，春的气势不可挡，空山会在一日一夜变得让人不认识，哦，似曾相识更好。
　　 空山也不能闲。要准备好春落脚的地方。跌水怪石无序排列，高低错落各不同，让春多情的雨水弄出情调来。“柳静池”，让春爬上柳梢头，也不能不让春柳不见踪迹的俏模样吧？于是有了一池春水就如静练似的明镜。“蛙跳湾”畔，落枝已收走，蛙的跳台空出来了。环山步道，尘不染路面，收拾得干净如洗，等春风来走地毯。池间的拱桥早就拱手相迎了，站在桥上，生怕添一份重量，坏了那手势。那些在冬日里显露身段的雕塑和刻石，会渐次掩映于春的帷帐中，谢谢吧，已经陪着空山看一季了。再过几日，那环山腰处的梯田，就没有了轮廓，那是自然的指纹，春光是印泥，却要填平了，桃花梨花杏花，会缤纷相接，只怕空山突然被推进浓郁的春光里难耐其艳啊。空山无遮望眼，春色密匝浓郁，我得选一个不碍眼的所在，可以览尽春色的地方。春光好，不用买票。
　　 不要担心鸟还在别处嬉戏玩闹，也用不着担心赏春的人要逐个叩门告诉，空闲一冬的山，虽无言相约相邀，鸟早就盯住一行树，一沟水，半坡花；也怕空山一冬无承重，来的人多了，青山难接待好，熙熙攘攘，空山才觉得值，并不担心。环山的路属于我，每年绕山看，那条路认识我的脚步。风物无隐藏，环山扑眼来，我不会学着佛家说，万事皆空，繁花不空艳，有我送醉眼；绿树在摇风，我心随绿走。空了的心，贪婪，要装满。空白等季节自然留出，我不会矫情干预。空空一山，早就把季节的钥匙递给了春，交给了我们，有早早踏春的脚步，空山也在萌动。耐不住，愿春一瞬填满。
　　
　　 四
　　 春的温柔，说错过就错过了，就像恋爱的季节，没有抓紧，就剩下了空空的遗憾。我们的人生需要高度刺激的时候，也应该有享受特别温柔的日子，于是我们看好了春。别不把自己当回事，春天不是因为少了我们而不来，是因为山空山闲，要填满色彩才如约而至。既然来了，那我们就不能矜持，去相拥，去惊叫，去喝彩，古人给我们做出了表率，“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春，永远是开启我们生活大门和诗心的季节钥匙，丢在空山再去寻找，早被春色遮掩，哪里可寻？
　　 生活太满，也很喧嚣，山空心亦静，沉淀沉静一下，静待春来，春是一个不妖冶的词，内敛而有度，春填满了空山，交给了盛夏，那时，只有繁华，再来回味春滋味，毕竟要等来年。春不琳琅满目，但懂得把空山装点得琳琅满目。这份适意，只有靠近她，才听得见深情诉说，这样一点一绿，一树一花地绣织春色的功夫，很培养我们的鉴赏力的。倏然大红大紫，片刻涂彩生繁，一下子可得的状态，我们会觉得少了环节，不适应。
　　 空山待春满，春来染空山。这是一种起落的节奏，我喜欢这种深情以待，不负期待的有序轮回。空山于春天是一个等待的缘，春天是为缘而至。缘起缘灭，缘浓缘淡，季节掌控着节奏。因缘际会，时光美好，读懂时序之缘，行人间善事，那便是不欺空山，不负春满。强劲秋风填不满空山，铺天盖山的暴雪填不满。风遁了，雪融了，腾出了空间，给春天。山空只待春满，人心更向善，唯有美好可填充。
　　 我想，人们为何喜欢“踏春”这个词，这个节奏，不仅仅是古人留下的习俗吧。这是一种仪式。空山空着，不是没有可见的风景，而是不忍相踏，怕空山也疼。春满踏山来，是对春光的敬畏和道谢。
　　 如果我们的心也像空山那样空了，那就待春满吧，春天总会填满所有的空，佛家说，空即是有。我悟出一点点玄机了，因为空白留白，才有期待。
　　 山，有名无名，似与名利无关，不慕其名，不获其利，只纳春色满怀。山空了，生活不能空洞；春填满了山，生活不能被杂务填得满满的，留出点空隙，让我们可以周旋。“空”和“满”，我们有着太多的话要说，也隐约地在暗示着我们的生活啊。
　　 在敛静的空山里，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的苍白，看到自己孤单的影子，于是惊心动魄了。山空了，闲了，山有魅力，春可以投怀送抱，把空山填满；人空闲了，没事做了，一段时间尚可，长期被搁置，就受不了，我的意见是，找点事做，最好去读书，用书填满的人生，可达“学富五车”、春光盈满的境界。
　　 空山被春填满，我不觉得满，堆砌拥挤着才好呢。
　　
　　 2023年3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