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丫头，是奶奶第四个孩子。尽管奶奶常梦见她。但记忆中，奶奶回忆讲述三丫头的往事，一共也只有两次。
　　 我本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我没有问奶奶关于三丫头更多的细节。三丫头叫什么？何年出生？何时离世？长啥样？这些奶奶只字未提过。
　　 三丫头在我的印象中，与冬天有关。奶奶两次回忆起三丫头，都在冬日。奶奶喜欢说重复话，讲重复事，但三丫头的故事，奶奶讲一次，就不再重复了。
　　 我幻想过三丫头扎着两条长辫子，穿着花棉袄在阳光下，在雨里，在雪里奔跑的情景。我听见了一些三丫头的笑声，从我奶奶的口里传出来，我的眼里有另一场雨。
　　
　　 2
　　 奶奶第一次对我讲诉三丫头的事，是在雨天。冬天的雨滴，仿佛是天空冰凉的眼泪，奶奶讲着讲着，眼睛的下面有一条长长的泪线。
　　 仔细看，奶奶的面孔上，呈现了另一片天空，这片天空挂在那年的冬天之上，也挂在三丫头的头顶。
　　 奶奶说，三丫头，是三个女儿中，最懂事的一个。
　　 在奶奶的回忆中，她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按常理，春节期间，已不算冬天了。奶奶回忆讲诉的事，正是发生在正月的那几天。我想，那年的春节应是很冷，或许给了我奶奶冬天未过的错觉。
　　 那个贫家饥荒的年代，我家的日子，并不算糟糕。只是爷爷是一个要面子和极度自私的男人。宁可自己和他的兄弟们吃得满嘴抹油，底下的妻儿，喝上剩汤都是奢望。奶奶的四个孩子中，只有我大姑姑最强势，从不顾爷爷的严厉，冒着被打的危险，也要强行分一杯羹。三丫头呢，不抢不争，不哭不闹，她喜欢静静地呆在角落里，把饥饿苍白在面孔之上。
　　 奶奶说三丫头身形消瘦。
　　 可这样一个消瘦的孩子怎样和奶奶走到县城的？正月的某一天，爷爷打牌去了，奶奶有了去县城逛逛的想法。在三丫头也想同去的苦苦哀求下，奶奶有些犹豫，毕竟从家走到城中心，要走二十多里地，但奶奶最终还是答应了。
　　 奶奶应该是没有抵挡住三丫头眼里的光芒，或许她也想过，三丫头总小病不断的童年，并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快乐事。还有，奶奶定是想过，这么远的路，假如三丫头走不动，就背着她往前走。
　　 那天很冷，和寒冷的冬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奶奶和三丫头的心应是火热的，这是娘俩第一次一起出远门，奶奶拉着三丫头的手，拉着一串热烈的心跳。我想城里应该有她们的春天。
　　 从冬天走向春天，对于久经磨练的奶奶并没有什么，但三丫头只是初次出征。我有点惊讶，我从奶奶的讲述及表情中，感受到，一个瘦弱身体里潜藏的力量。
　　 三丫头把这一段长路，完整地走下来了。寒冷的风吹过她红红的脸颊，或许想表达什么。我想，当她站在城中心，看着眼前的景象。三丫头，定是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和腿脚的酸疼，三丫头如一朵花，绽放了。
　　 三丫头的脸上，汗珠溢出来，如露水经过花瓣，这是春天来临的前奏。
　　 我仿佛听见三丫头的喊声：“妈，城里好漂亮啊！”
　　 我无法看清三丫头脸上的面容，但我能触摸，三丫头脸上，春天生长的气息。
　　 三丫头和奶奶只是逛了逛县城，几乎什么都没买，但还是那么的开心。
　　 奶奶只带着三丫头买了一个李记烧饼。这个细节中，我有过一个疑惑，这个疑惑却加重了这个烧饼的份量。爷爷苛刻地从不给奶奶一分零花钱，也不会给孩子们过节的红包，烧饼的钱又是从何而来？
　　 三丫头，走了这么多路，定是饿了。没有多久，烧饼很快她吃完了，或许她会觉得，这世上竟有如此的美味，烧饼太香了。
　　 这美味，却把三丫头惹哭了。她是回到家才哭的。她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像犯了天大的错，三丫头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她向母亲哭诉着，自己怎么能把一个烧饼全部吃完呢？奶奶抱着三丫头，仿佛抱着一个弱小的自己，三丫头哭，奶奶跟着哭！
　　 “妈，我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如果我以后有能力了，定给你买好多李记烧饼！”
　　 奶奶那天对我说，她听了三丫头的话，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娘。她的娘没有享什么福，没吃过几顿饱饭，就英年早逝了。那时节，奶奶太小，还没有能力记住母亲的容颜。娘是奶奶心中的一个痛结。
　　 “如果娘放到现在的生活中，就不至于这么早走了。”奶奶的叹息声，带着冬日的潮湿，也模糊了我的心空。
　　 一个没有照片，相貌也是记忆中空白的娘，却一直让奶奶惦记。这一点三丫头，骨子里和奶奶很像。
　　 奶奶说，三个女儿中，三丫头最像她。三丫头后来做了一件事，成为奶奶心中的绝唱。
　　
　　 3
　　 这件事，是奶奶第二次提起的。两次回忆，相隔了三百天左右，不算很短也不算很长。我产生过一种错觉，这段距离，是三丫头用自己的脚丈量出来的。
　　 仿佛，一个冬季与另一个冬季重逢，一场冬雨拥抱另一场冬雨。
　　 奶奶第二次回忆，才算真正意义的寒冬。回忆里，三丫头走过一段很长的路。我没有想到三丫头只过了一年，就实践了心中对奶奶的承诺。
　　 这一年，三丫头身体并不好。令奶奶没有想到的是，三丫头一个人跑到县城，买回两个李记烧饼。
　　 我想，奶奶吃烧饼时，那烧饼应是滚烫的。三丫头买完烧饼，一直把烧饼捂在自己的花棉袄里。寒冬与时间会让烧饼失去表面的温度，但三丫头往烧饼里，注入了新的体温。
　　 我心中还是有一个疑惑，三丫头怎么敢一个人往城里走的，怎么记得去城里的路线，还有三丫头买烧饼的钱是怎么攒下的……
　　 这些奶奶没有对我说，奶奶只说三丫头回到家里，奶奶第一次打了她。“死丫头，你就不怕走丢了！”奶奶打三丫头一下，心里也疼一下。
　　 奶奶抽打了几下三丫头的屁股，三丫头一点都没有喊疼。奶奶打完，就抱着三丫头痛哭。
　　 奶奶问三丫头打得疼吗？三丫头说看着娘吃烧饼，心里就开心。
　　 奶奶想分给三丫头一个，三丫头坚决不同意。后来，三丫头还是吃了一个烧饼，因为奶奶吓她，如果不吃，她就跪着。
　　 奶奶对我说，人世间再也没有如此般好吃的烧饼了。就在那年的寒冬，三丫头走了。
　　 三丫头走的那天，并没有因为身体的病痛，哭闹。冬夜里，她在奶奶的怀里，静静地听着奶奶的心跳。
　　 奶奶睡着了，后来又醒了，她发现三丫头怕吵醒她，一个人悄悄来到厨房，喝了一大碗凉粥，奶奶没怪罪她身体不好，还喝凉的。
　　 奶奶说帮她热，三丫头不让。三丫头想赶紧吃。没两分钟就喝完了，好像急着要做完该做的事。喝完粥没有多久，三丫头就在奶奶怀里永久睡着了。
　　 三丫头喜欢安静，很少哭闹，奶奶知道三丫头没有心跳了，依然把她搂在怀里，等待天明。
　　 三丫头的葬礼很简单，在那个年代，草草了事，奶奶没有在葬礼上大哭，直到三丫头埋葬了，断七了，奶奶才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三丫头喜欢安静！”奶奶强调着。我看着奶奶的眼睛，听冬雨声音里仿佛藏着三丫头的安静。奶奶端坐在冬雨旁，每一滴雨水都汇到奶奶的眼里。
　　 奶奶的眼里有湖，湖水里有三丫头的天堂。
　　
　　 4
　　 县城里，已找不到那家李记烧饼。
　　 但后来，我在很多地方听到过三丫头的脚步声，这些脚步都落在思想的安静里。
　　 曾经，我在蛋糕店看到一个中年的妇女，她身旁的女孩很可爱。她缠着母亲，要买一款昂贵的蛋糕。母亲不太乐意，但女孩不停地吵闹，没办法母亲还是买了，她把钱给老板时，我看到了中年妇女眼里的不舍。
　　 我定睛瞧了瞧那母亲的衣着，我惊讶地发现，衣服上还有补丁。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三丫头，奶奶，以及这世间难以超越的烧饼。
　　 那一对，李记烧饼。
　　
　　 原创首发于2023年3月2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