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小黄牛(散文)
一
我家姑娘远远看见山里的桃花开了,大唐不夜城更加璀璨夺目了。姑娘于是便微我:“妈妈,我们去成都还是西安?”其实她的这个愿望已经好久了。我由于其他原因走不开,最后女儿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西安。这就是一颗纯粹的少女心,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春,像个小姑娘似的,穿越冰天雪地,抖落身上绒毛般的积雪,披上薄如蝉翼的一身绿纱衣,粉嘟嘟的脸上藏着稚嫩与欣喜,满眼都是希冀,她婀娜多姿、风尘仆仆地来了,世界因她而变得姹紫嫣红。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悸动,似乎我也该出发了。我好久没回趟家了。我想去数数老家门前那棵老树裂开的口子又多了几道,枝桠上是否探出嫩绿的小脑袋;用手轻轻抚摸一下山的额角,然后俯下身子轻轻一吻;用脚丈量一下从家到村口的距离有没有变长;用手摇着辘轳,品尝一口井水是不是依然甜甜凉凉的;看看院子里的荒草是不是又泛滥地生长;瞧瞧大门的那把锁生锈了没有,我还能不能打开,还有那头小黄牛,是否还在老梨树下望着我,发出哞哞的叫声……。我好想飞奔回去,像一个孩子似的深情地把头依偎在故乡的怀中,倾诉我满腹的心思。
我知道虽然那里没有桃红,也没有大唐不夜城的繁华风景,但能让我与另一些灵魂相约,至少,我不是匆匆过客。
二
早春的山里,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芬芳,你看,几只小燕子从南方飞来,用尾巴剪开春风的口子,嘴里衔着春泥,飞向去年老家的屋檐底下,它们一口一口忙碌地筑着新巢。撒下的泥土、小草和枝桠,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那便是一条回家的路。
东河湾的柳树开始轻轻摩挲着手臂,舞动着曼妙的身姿,她们像刚刚浣纱的女子,说着笑着走来,睡了一冬的溪水被吵醒了,哗哗哗地和着音,那种天籁之音才是大自然的天赋之美。被风摇落的榆钱飘在溪流里,那些女子顺着水里的影子,找寻一条踏春的路径。
一头小黄牛拉着一辆小派车,它的头上长着三个犄角,特别可爱,黄绒绒的毛发像缎子一样光滑,油光可鉴。它的眸子里总是充满慈爱和善良。小时候,我喜欢坐在它的对面,紧盯着它毛茸茸的圆眼睛发呆,那乌黑的眸子温柔如水,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我。小黄牛每天走在曲曲折折的牛路上,车里拉着磨地的耙子,爷爷坐在车上,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小黄牛不疾不徐,像伏尔加河上的一个纤夫,徐徐向前行进,尽管汗流浃背,依然一步一步迈出自己的蹄子。到了田间地头,爷爷卸下农具,小黄牛又扮演了另外的角色,肩上套上了两根粗粗的绳子,像穿上了双肩背带裤,后面拉着一个好多木齿的耙子,耙子缓缓向前移动,后面的土坷垃纷纷变成了黑土洒在田野里。爷爷站在耙上,从不用挥鞭,只是发出慢悠悠的吆喝声,小黄牛就心领神会,默默地劳作起来。有时候,我远远站在田野边,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看爷爷和小黄牛的影子,在天地间越来越小,仿佛走进田野对面的云层之中。他们就像一对生命的旅者,结伴而行,悠闲自得。
大门口的石头上,奶奶盘腿坐着,她依然穿着那淡蓝色的有大襟衬衫,一双小脚奔波了一天,疼得厉害,不用看又起泡了。不过,看着笼子里的兔子正吃着奶奶割回来的青草,三瓣嘴不停地蠕动着,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脚上的那些脓疱似乎被治愈了。此时,她已经把一笼莜面窝窝捏好了,就等爷爷回来再蒸,袅袅的炊烟就像丝丝缕缕的思绪,一股凉风袭来,奶奶的短发乱了,她忽然有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太阳早已偷偷藏在西山的后面,这个点应该是爷爷收工的时候。
那天,小黄牛独自回来了,它的眼神呆滞,并且溢满了泪水。奶奶一看心里顿时预感到了什么,从石头上站起来,跟着小黄牛向牛路走去。要知道,奶奶可是三寸金莲。她不停地甩着两条胳膊,尽管这样可以平衡身体,但她还是气喘吁吁,小黄牛向后望了望,渐渐放慢了脚步。就这样,他们来到了牛路的沟沿上。奶奶傻了眼,爷爷的小车翻了,把他压倒了,小黄牛是急匆匆回去报信的,爷爷自己连滚带爬,挣扎了半天,还是出不来,一脸痛苦的表情。小黄牛哞哞地低叫着,不停地晃着头。后来,路过的村民生硬地把爷爷拽出来。小黄牛又被套上鞍子,拉上爷爷去了附近的乡卫生院,有点骨折,爷爷疼得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小黄牛的眼睛湿润了,它呆呆地看着爷爷,心里也很疼。爷爷是它的主人,更是它的朝夕相处的朋友。它救了爷爷一命,从此,爷爷更加疼爱它了。
爷爷在奶奶的照料下,渐渐痊愈。小黄牛也逐渐长大了,松土、翻地、耕田自然都是它,它给家里带来了颇丰的收入。突然,队里要拿小黄牛去换匹黑马。爷爷执意不换,他说那是他的命根子。就这样,小黄牛陪伴着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东坡的杏花开了,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群孩子一会儿探出头,摘几朵插在头上,他们一会儿藏在花丛中,捉起了迷藏。爷爷放小黄牛的时候,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他顺手摘了一枝开得最美最艳的杏花,把它插在瓶子里,灌满水,带回家里,摆在奶奶的面前。奶奶喜欢花,却有一双小脚,来一趟东坡看杏花实属不易。奶奶仔细端详着瓶子里的杏花高兴地合不拢嘴,她说要是年轻的时候,她总得去看看,花开的时候最美。她不由得摘一朵插在发髻上,爷爷说:“变得年轻了,好看!”老两口都笑了,就像那朵杏花绽放着最美。
一个中秋夜,那晚的月亮迟迟不肯升起,爷爷坐在窗前的石阶上,把头深深扎在怀里,奶奶丢下爷爷独自走了,她的灵柩停在院子里。
风哗啦哗啦刮着,爷爷好想再拉着风箱,问奶奶炕烧热了没有,然后奶奶笑着说:“热啦,快把我烤熟了。”从锅里冒出的热气充溢了整个屋子,爷爷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奶奶的胃病又犯了,怀里总是抱着这一个枕头,她说要梳了头才能吃饭,爷爷拿起梳子,给奶奶梳理头发,虽然显得有点笨拙,但奶奶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像三月的桃花,羞涩地绽开最美的笑靥,像一个待嫁的姑娘,满心喜悦。其实,奶奶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只能吃一些松软的、好消化的流食,爷爷每天想方设法调剂饮食,看着奶奶吃饭的样子,爷爷满脸洋溢着幸福。
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但是有一点冷清,爷爷无暇顾及,他只想静静地坐着。小黄牛从牛圈里走出来,颤颤巍巍来到爷爷面前,它突然卧倒了,用头蹭着爷爷的脸颊,眼里似乎充溢着忧伤,爷爷的心底的防线顿时崩塌,流出了眼泪,那或许就是相依为命。隔了几年,爷爷也走了。他感冒了一场,输了三天液,最后爷爷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任凭我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喊,爷爷再没醒来。他没有连累子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热爱的这片土地,还有他的小黄牛。
小黄牛在爷爷离开后不久,也失踪了,或许他们都去了另外的世界。那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仿佛看到爷爷还在田里耕作,奶奶还在油灯下缝补衣裳,锅里的饭依旧噗噗冒着热气,一切都在时间里静默,等着爷爷与小黄牛暮归。
三
春天总是如约而至,带给人无限生机和希望。春天从不会缺席,就像爷爷耕耘的那片田地,总是会长出嫩芽,开出花朵,结出果实。无论种的是油菜花,黄澄澄一片,到了秋天,油坊里榨出的菜籽油香飘千里。抑或土豆,粉花、紫花在风中摇曳,秋日里土豆苗精神抖擞地一甩头,一个个土豆像胖嘟嘟的孩子活奔乱跳地在田地里撒欢儿。
手机不时传来女儿发照片、视频的提示音,大唐不夜城如梦幻般瑰丽多彩,一个红灯笼挂在春的枝桠上,一轮明月缀在湛蓝的天空上,亭台楼阁红光四射,旁边的树变成了红珊瑚,远处音乐喷泉激情四射,它们遥相辉映,美轮美奂,自成天上人间。
残垣断壁中,彩陶的兵马俑带着沉重和忧郁映入我的眼帘,也有一条小黄牛的身影从眸子的角落里出现,晃晃悠悠地沿着乡村田野、房屋、炊烟,向时间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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