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他，经常在各种场合相遇，相遇了，他就和我打招呼。比如，我有到江滨公园的甬道上晨跑的习惯，跑着跑着，就见他也穿着一身运动衣，迎面向我跑来，离我还有二三十米的距离，就高举起右手喊：大哥，早上好。比如，我在菜市场买菜，称好两斤鸭蛋正要付款，肩膀猛然被人拍打了一下，扭过头一看，是他站在我身边。比如，我骑个电动自行车去上班，不知不觉，旁边多了一个骑着电动自行车和我并驾齐驱的人，侧眼一看，又是他；他打招呼道，有缘呐，又碰上你了，看来我俩是分不开了；在并驾齐驱的短暂时间内，他会和我聊几句工作、生活以及家庭的闲话。比如，逛商场，我有个习惯，卖其它商品的区域都是匆匆而过，唯独卖书籍的区域会流连忘返；当我浏览书籍的时候，他会恰到时机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并竖起大姆指：大哥一看就是个爱读书的人，情趣高雅；并且还会和我探讨几个关于投资理财的小问题。比如，有朋友来访，要到饭店吃饭，一向不善于社交的我，对酒店餐馆了解甚少，该去哪家店好呢，往往站在街头犹豫不决。他又适时地出现了，并且事先知道我的窘境似的，不待我发问，他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哪家饭店有什么特色菜，哪家店的本地口味最浓，哪家店的价格最实惠等等，为我提供参考。比如……
　　 然而，相识已经好几年了，我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的职业以及兴趣爱好。每次相遇，都是他先打的招呼，不是叫我名字就是喊我大哥，我总不能老是喊他“喂”吧。在一次公园里散步相遇时，我很唐突地问道：请问该怎么称呼你呢？
　　 不认识我了？嘁，连我都不认识了？他连连反问着我，不屑的口吻里蓄满了对我的嘲笑。
　　 我的脸窘得通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我还真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早就告诉过你的，你忘了？
　　 他说谎了；如果告诉过我，我的记性再差，还不至于忘了他的名字；但又不好意思揭穿他，只好承认忘了。我涎着脸说：不好意思，你的名字还真忘了。
　　 我是你的老邻居，和你住过对楼。他以为我没有识破他的谎话，继续胡扯，十多年前，你的儿子才这么一点点大，发了高烧，而你在部队服役，回不来，是我把你儿子背到医院去的呢，还记得不？
　　 我从来没有和他住过对楼，也就不存在他背我儿子上医院的情况。我的身份信息以及家庭成员情况，都是以前相遇时打招呼，被他套近乎一点点套取的。但我为了获知他的名字，仍然不能揭穿：哎哟，恩人呀，你背我儿子上医院看病的事想起来了，可还是想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你从部队转业到银行工作，是我叔叔帮忙疏通关系的呢，我叔叔那时是负责给你安置工作的劳动局局长。他越发得意地问，这回总该想起我的姓名来了吧？
　　 他这样瞎扯，无非让我知道：他是帮过我很多忙的恩人，而我是欠了他很多人情的小人；但还没有问出他的名字来，只能任他摆谱：你的大恩大德我是不会忘记的，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呗。
　　 我嘛，是本市一个小市民。他继续卖着关子。
　　 至此，我总算明白了，他和我打交道，只想套取我的身份信息包括家庭情况，却对自己的个人信息守口如瓶，包括姓名。我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市民”怎么样啊？
　　 很好。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满口答应。
　　
　　 二
　　 紧挨着小区，有一家大型超市，我家的生活用品以及粮米菜蔬，都是这里采买的。但我没有瞎逛超市的闲性，家里需要什么买什么，买了就走。比如这次，我要买足够吃一个月的米面、一个星期的蛋禽肉奶、三天的新鲜蔬菜和水果，为的是减少去超市的次数。进了超市，发觉今天的顾客特别多，在商品打包的柜台前，在蔬菜称重的柜台前，在超市收银的柜台前，都排起了长队，这才想起超市的大门口，半个月前就打出“热烈庆祝开业ＸＸ周年，全场商品五至七折出售”的巨幅广告，顾客是被超市的打折促销活动吸引来的。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大多数顾客是六七十岁的小老头小老太，少数是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青壮年男性几乎没有。我是绝无仅有的壮年男性，但我并不是刻意奔着打折价来的，而是凑巧赶上的。
　　 在果蔬专区，我把手从人丛里伸进去，胡乱地抓了两根莴笋出来，正要放进购物车，猛地被人夺走，抬头一看，正是“小市民”。他把那两根莴笋放回原处，又重新选了两根，摘去叶子之后交给我，说道：大哥会买菜不，不会买菜我教你，刚才那两根是人家挑剩下的，脖胫处的表皮不光滑，表明里面已经空心了，换这两根，保证不空心；不把叶子摘干净了就拿去称重，还不亏死？我说商家是要连叶一起卖的，否则不给称重。他说平时可能不称重，今天不会。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到称重的时候你也就知道了。我向他道了谢，因还要买其它蔬菜，就和他告别了。
　　 我选好了蔬菜和水果，把购物车推到称重柜台前排队。在我的前面，已经排着八个人。当挨到我称重的时候，我的身后又排起七八个人的队伍。这时，我的胳膊被人拍打了一下，扭头一看，“小市民”拖着购物车站在我身边，笑嘻嘻地说：大哥，趁今天打折，多买点东西，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给个方便吧。我碍于情面，就退后一步，让他插了进来。排在我身后的人，异口同声地叫嚷着不要插队，但看到他已经把购物车里蔬菜和水果，一样一样摆上柜桌，只能作罢。
　　 营业员看到他的青菜剥得只剩下菜芯，西蓝花是砍去了菜杆的，就拒绝称重，说本超市一贯以来都是连叶连杆称重的。他说你不称重，我就要投诉你，店长就要扣你的奖金。双方僵持不下。我身后的人七嘴八舌地叫骂了：快点称重，这么多人排队等着呢！就是的，耽搁时间就投诉她，扣她奖金！才几毛钱的东西，今天这么大的销量，值得跟顾客计较吗……嗨，这些小老头小老太骂的是营业员，不是“小市民”，因为他（她）们都是奔着打折价来的，和“小市民”同一个战壕。营业员看到这阵势，只得乖乖地称了重。原来，人多了可以浑水摸鱼，他够聪明。
　　 我推着购物车，刚走出超市大门，就看见“小市民”站在超市门前小广场一侧的僻静处向我招手，——他在这等我呢。我向他走过去，问道：你称完果蔬又去别区采购了，怎么还比我先出超市？他不无得意地向我炫耀：收银柜口遇上一个朋友，让我插队优先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走到哪里都能遇上朋友，你说我的路子野不野。他又点了点我购物车上的物品说：我猜你花了三百五十元上下。我看了一眼结帐小票说：你的眼力真准，三百五十八元八角。他手指着他的购物车说：你猜猜看，我花了多少钱。我点了点他的商品说六百，他说差得远。我说五百，他说没有。我说四百，他还是说不到。我说猜不出来，不猜了；他把结账小票递给我说，你自己看。我接过来一看，惊呆了：三百二十九元四角。
　　 全场商品打五至七折，这是商家玩的噱头，你被商家骗了。真正打折的，是少部分积压在仓库里的滞销品，能够卖出去的，商家是不会打折的。以你买的这袋米为例——他俯下身，揭去贴在米袋上的价格条形码，露出的还是一张价格条形码。原来，价格条形码贴了两层，上面一层是今天开门营业之前，临时用胶水糊上去的，条形码边上渗出的些许胶水还没有干。再看其它商品包装袋，除了像蔬菜瓜果这类当场称重包装的之外，都有两层价格条形码，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原价六十元，把价格改成一百元，再打六折卖给你，还是六十元。上面一层为什么要用胶水糊，你知道吗？为的是过了今天打折促销期撕去更为方便。我这购物车里东西都不是滞销品，都是撕去上面一层条形码，再打五至七折买来的。商家骗骗那些小老头小老太可以，想从我的腰包里骗钱，我让它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后你跟着我干，保证不吃亏。
　　 我想说，商家的确跟顾客玩了一个噱头，但只是为了聚拢人气扩大销量，商品还是按原价销售；而你钻了商家的空子，置商家于亏损的境地，你的格局未免太小了吧！但我没敢说出口，只是说：商家这次吃了亏，就会加以防范。下一次再搞打折促销活动，你还能买到这样的便宜货吗？到别的商家去消费购物，你还能钻这样的空子吗？
　　 钻一次是一次，赚一次是一次，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打折促销活动吸引了这么多人来抢购商品，商家把商品卖出去了，市场购销两旺，我们顾客也有好处。
　　 好处都在商家，顾客得到什么好处啊？
　　 你想，市场不旺，商品滞销，商家就要亏损；商家一亏损，生产商品的厂家也要亏损；商家厂家一亏损，给商家厂家提供金融服务的银行，提供包装运输服务的物流等等相关行业企业，都要受到影响；企业亏损了，受损失的不单单是几个老板和高管，普通职工和临时打工者也要降薪；企业破产了，许多人就要丢饭碗；老百姓收入少了，社会上丢饭碗的人多了，势必引起社会动荡。市场购销两旺，这些事就不会发生，最终受益的，还不是我们顾客吗？
　　 嘁，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自己有钱赚有饭吃就行，谁还管谁的死活啊？社会上那么多人没有工作，你管得过来吗？
　　 把我们的眼光看远点，把我们的格局放大点嘛！
　　 格局，格局能当饭吃？商家把你给坑了，你还替商家数钱？！
　　 我想反驳，又觉得不值得和他较真。忽然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就问道：你要我跟你干什么？
　　 肯定是好事嘛。他停顿了一会说，鉴于你还没有从商家的噱头中清醒过来，现在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下次再跟你细说。
　　
　　 三
　　 我的儿子刚参加工作，没有住房，我必须将工资除去日常开销之外的闲钱积攒起来，在给儿子贷款买房的时候付个首付。那天，我去银行办理工资转存业务，刚进营业大厅，与一个兴冲冲跑出来的人迎面相撞，抬头一看，又是“小市民”。我不想搭理他，他却主动和我打了招呼，接着就问我办理什么业务。我如实相告。他拦住我去取号机取号，把我拉到顾客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又取了一个纸杯，从热水器里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要是他穿着这家银行的工作西装，还真以为他就是这家银行的经理呢——随后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哔哩叭啦地算了一通账，说道：现在银行存款利率实在太低了，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消费物价指数是二点一，存款利率远远赶不上人民币贬值的速度，也就是说，十万元钱拿到银行来存一年，不仅一分钱的利息没拿，还倒贴了七八百元利息。
　　 我也知道，货币要贬值，存款在缩水，但我们拿它有什么办法呢？暂时不用的闲钱，不得不拿到银行来存起来。我这样说。
　　 我有办法让你的闲钱保值升值，就看你愿不愿意做。
　　 不会让我去炒股吧？那个风险太大了。
　　 绝对不是。他朝四周转了一下头，确认没有旁人偷听，就递给我一本书册，压低声音说，这是介绍新农商运营机制的资料。我好不容易为闲置资金找到一条保值升值又绝对安全的出路，新农商，新农商听说过吗？要是不知道新农商，阿里巴巴肯定知道吧。新农商是目前最先进的电商模式，比阿里巴巴开发得早，马云就是学新农商的样，才创办起阿里巴巴来的。加盟新农商，像我一样坐享收益，多好呀！
　　 这就是你要我跟着干的好事？
　　 对，对，他很煸情地说，你说过做人要有格局，今天我要做一件有格局的事，有钱大家挣，有财大家发，这种好事怎么会忘了大哥你呢。
　　 我翻看了几页书册，就递还给他：我看这本书册多半是新农商的自吹自擂，你了解它的背景吗？你考察过它的真实情况吗？
　　 瞧你说的，我再给你看几张照片。他另外取出一本书册，翻开其中一页，是一张国家经贸部部长率领经贸代表团在欧洲考察访问时的合影。他指着站在部长身后的一个人说，这就是新农商的掌舵人，我们公司的总裁。这样高规格的代表团，连马云都没有资格参加，新农商的总裁却有幸参加。新农商和阿里巴巴不同，它是农业部牵头成立的，是财政部出资控股的，靠山是国务院。这不，新农商的总栽作为企业家代表，被经贸部部长邀请，到欧洲考察访问去了嘛。
　　 合影上的人，除了经贸部部长之外，我一个都不认识。就算那人真是新农商的总裁，要在合影中增加一个人进去，运用ＰＳ技术是完全可以办到的。我问他，你见过你们的总裁吗？
　　 新农商总部在北京，总裁坐镇北京总部，我们小百姓哪能想见就能见的？和国家领导人一样，只有在电视上见过。
　　 看来，他对宣传书册上的新农商深信不疑，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总裁崇拜不已，在这个时候，我提出任何意见，他都是听不进去的，要劝阻还不能操之过急，就探问道：那你投入了多少，收益又是多少呢？
　　 我投入八十万资金，每个月的收益就有三万多，已经做了两年了，稳得很，越来越觉得这条路走对了。今年打算把住房卖掉，追加投资一百万。这种投资像进保险箱一样保险，要是有风险，我能把房产卖掉往里砸钱吗？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我还会坑你吗？你跟着我干，放一百个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