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温暖，一阵微风拂面，春天的气息逐渐浓郁。度过一个冬天，蜷缩着躯体，变得舒展，生灵从沉睡中苏醒。春天吹绿了大地，吹绿了垂柳，更像温柔的纤指，伸进脖领，抚摸着我的身体，柔美的感觉，抓挠着酥痒的心。
　　 黄牛总是沉默，反刍咀嚼才是它每天必修的功课。黄牛也怕冷，在那寒风刺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它也会颤抖，它也会蜷缩，只是，它不说。父亲拿铁锹铲起干透的土，撒到牛栏里，让牛栏里干净干爽。这些干土，是父亲推着独轮车，从河沿上挖的沙土，土质疏松，吸水性强，而且不像黏土那样粘连。很多妇女都用这沙土在炉子上赔干了，给孩子装进裤子里，干净干爽，这样就不会生疹子。
　　 黄牛趴在干爽的沙土上，安静沉默，一年中，只有这时候它最安逸，虽然没有春夏秋的青草美味清甜，可牙口好，一把干草也会让它慢慢咀嚼出了不同的滋味儿。只是它不说，一生的劳累，只能默默承受，无力的抗争，只会多挨几块鞭抽的伤痕。它知道，低头干活，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别无他选。
　　 大地在春天疏松，春日暖阳，一切都是那么随和。父亲肩扛犁杖，牵着黄牛，走向田野。那里是黄牛耕种的地方，也是父亲每年的希望。黄牛步履稳健，节奏随着父亲的脚步缓急，一人一牛，在蓝天白云天地间是那么的渺小，却是色彩基调的画板上，最浓重的一笔。
　　 犁杖插进土里，随着父亲的一声吆喝：“嘚！”黄牛便四脚用力，低头躬身，锁头绷紧了缆绳，犁杖如箭，土地分开，翻向两边。新鲜的泥土，散发出淡淡的土腥气息，这味道，是父亲和黄牛最熟悉的味道。大地一分为二，划出一道笔直的沟，深褐色的泥土，在浅黄的画板上，形成一条耀眼的直线，然后第二条、第三条，最后那块地就完全被褐色渲染。春天，中午的阳光不算炙热，可父亲和黄牛却大汗淋漓。父亲喊住黄牛：“吁！吁！”然后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卷起旱烟，享受劳作后的快乐。
　　 黄牛听到指令，停止了脚步，鼻孔里呼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变得舒展，嘴里开始反刍咀嚼着，直到嚼出白色的气泡粘液。黄牛肩膀上还套着牛锁头，就不会趴下休息，其实它站着不动，也能享受咀嚼的快乐。一个上午，繁重的劳累，已经让它筋疲力尽，汗水湿透了牛毛，把牛毛粘贴在身上。牛很累，它不会说，只要父亲还让它继续拉犁，它还会默默服从。只是，父亲不会这样，每天干活，他都是尽量不让黄牛太累，适可而止。“时间有的是，活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父亲说。
　　 牛不说，它也有倔强的时候。它那时那还是小牛犊，平时跟着老黄牛屁股后边，上来兴致，就撒欢撂撅，欢蹦乱跳。老黄牛扭头看看小牛犊，如果离开了视线，它就会哞哞叫几声。小牛犊欢快地跑过来，在老黄牛胯下拱着，含着奶头吸吮。到了它半大的时候，拉车拉犁，在父亲的调教下，它学会了干活。可是那时候它有牛脾气，不服从管教，拉着板车跑得飞快，还尥蹶子。
　　 父亲为了制服它，就装满了一车粪，沉重的重压之下，它终于屈服，老老实实地拉车。耕地时，它左右摇摆，犁铧在地里划出歪三结扭的沟。父亲也有办法，他弯下身子，用力压住犁把，那犁铧尖，深深插进地里，负荷加重，父亲又扬起鞭子，一下一下抽在牛腚上，嘴里吆喝着：“驾驾驾！”
　　 黄牛使出浑身的倔强，最后只能服输，鼻孔呼呼出气，累得没有了力气，终于被父亲驯服的服服帖帖。黄牛经过时间的磨练，学会了顺从，也学会了做牛的道理，默默干活，听从指令，少挨鞭子，一切都会顺其自然。跟随父亲这么多年，从小牛犊，到健壮的青春期，再到现在步入老年，它理解了父亲，和父亲成为了朋友。它知道父亲也会心疼它，在每次干累活的时候，父亲就会给它增添精细的草料，加入玉米面，黄豆，让它很快恢复体力。在耕地时，看到它累了，也会时常停下歇息一阵，再也不会拿鞭子抽它。因为自从它变得温顺后，父亲再也没有拿过那条鞭子。
　　 黄牛或许也有过恨，可能只是不说。它或许恨父亲狠心把它妈妈卖了，或许也恨父亲把它的孩子卖了。在它学会耕地拉车后，父亲就把老黄牛卖掉了，因为老黄牛太老了，已经不能干活，不能产仔，最主要的是家里没有过多的草料，实在喂不起两头牲畜。可黄牛不理解父亲的做法，老黄牛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就在生离死别的那天，黄牛挣扎着，呼叫着，它的眼里竟然留下眼泪。后来，它有了自己的牛犊，它变得温顺体贴，爱怜地舔着牛犊。这就是母爱的天性。可等牛犊长大后，父亲又让人牵走了牛犊，虽然是在黄牛下地干活的时候，没有让它经历和母亲分离那种痛苦，可几天没有看到牛犊，让它神不守舍，头伸向天空，大声呼喊着自己的孩子，一连数天不迭。
　　 黄牛一共生养了七八头牛犊，最后没有给它留下一个孩子。经历的刺痛多了，也就成为习惯，它无力反抗主人的决定，只能服从忍受。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黄牛经历着失去母亲，母子分离的痛苦，一次一次，让它逐渐麻木，随着时间的流失，它的心逐渐平静。看待事物，也不争不论，套上枷锁就拉，低下头啃吃地上的青草，一切都是这样自然，仿佛这就是它的宿命。它接受了宿命，只是不说。
　　 父亲老了，黄牛也老了。腰板挺拔的父亲，让岁月压弯了身体，父亲的背驼了。他走路不再风风火火，矫健的步伐，变得迟缓，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逞强好胜，看淡了世间的高低之分，眼里的都是荣辱不惊。机械化代替了牛耕人种，没有了原来的辛苦，也不再担心时令错过的季节。耕种收获，变得简单轻松，技术含量高的机械，父亲叹为观止，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佩服我比他强。想到这里，还会记得因为我因为没有把地耙平，因为没有把麦种播匀，被他骂成笨蛋的情景。现在，他终于服气了。
　　 黄牛老了，它也不说也不问。曾经在它耕作过的土地上，各种机械发出突突的声音，跑得飞快，还冒着烟。这些怪家伙，不吃草，不喝水，整天干活也不嫌累。种出的庄稼，整齐划一，产量更高。收获的时候，也不用拉回来，直接在地里收获粮食，秸秆也打碎在地里。黄牛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了？好好的秸秆饲料都不要了，原来热闹的打谷场上空荡荡，难道现在的人都变了？
　　 黄牛曾经明亮的眼里，现在变得空洞而浑浊，它对新生事物好奇，却不理解，看得多了，就习惯了。现在，它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只是它的牙口老化，咀嚼变得困难。它一天的时间，几乎总是在反刍咀嚼，父亲给它的饲料，也是精心调制，即使不干活了，也会加入精饲料。可黄牛还是很虚弱，曾经光滑顺溜的黄毛，变得杂乱无章，肋骨凸现。虽然它趴着的时间多，可还是觉得浑身无力，无精打采。
　　 父亲知道黄牛老了，已经不中用了，但父亲再没有提及卖掉黄牛的打算。现在不用牲畜种地拉车，养着黄牛只能是累赘，但父亲却喜欢养着，每天给黄牛准备饲料，给黄牛梳理毛发，就成了他最关心的事。在无风无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父亲就会牵着黄牛，去野地里走一圈。黄牛慢慢啃食地上的青草，父亲就坐在地垄上抽烟，看着黄牛吃草。父亲的眼里，黄牛就是他的老朋友，是和他经历多年风雨的老伙计，不离不弃，任劳任怨。只是，牛不会说话。
　　 蓝天白云下边，大地上植物繁华而茂盛。远处的树木，在阳光下显得是那么的明亮。近处的草地上，一个老人一头牛，在享受着微风吹拂、阳光的抚慰。这情景，构成了一幅优美而又悠久的空间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