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萧，大地寒霜。
　　 元旦前的那一天，城郊的农人、泥瓦工、船民，以及在码头上出苦力的那些人纷纷涌到了古河美酒老店里。
　　 “运河水水润九州地，古州酒酒醉万户侯”，乾隆爷当年沿着大运河下江南时，留下此诗盛赞古河美酒后，古河酒一直被这方人深爱着。好多人都记得，从他们的爷爷辈起，到了父辈，直到他们这一代，全家人已喝了几十年的古河酒。古河酒早成了本地人离不了的依赖，累了乏了，喝杯古河酒能让人忘了身心的乏累。现在的日子变好了，好在哪里呢？大家虽不像富贵人家那样常喝名酒，但有着古河小酒相伴，同样能让人感到日子的惬意与满足来。
　　 傍晚，买酒的客人少下来，汪小迪的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地叫唤了。小迪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生意好，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去后，怎么着也该整两个好菜，好好地犒劳下自己。
　　 廖五坐在收银台前摇晃着脑袋，故意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地响，嘴里得意地哼着古老的歌诀，像什么“三下五去二，四上六进一”啦。小迪想五哥这人真会装，放着现成的计算器不用，非用什么算盘，连算个账也不忘装出有学问的样子，他这是忙了一天还没累着。廖五那时正三十岁出头，平常戴着一副平光眼镜，镜片是用东海的水晶石打磨的，晶亮透明，纤尘不藏，戴上后像个老学究，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这人的肚子里喝了好多墨水，实不知他仅是中学毕业。他用的那把老算盘也说不清具体的年岁了，有人说公司刚建立时就有。古河酒业公司的前身是财主家的作坊，公私合营后从几十里外的古镇上搬来。这样算下来，它该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先前这间门店还属于集体时，小迪知道的短短两年内就有朱、马、范、薛等会计用过这把算盘。公司里曾走马灯似地换过领导，每次更换领导时，关键的岗位也会跟着颤抖，门市的会计数不清换了多少人。白的、黑的、胖的、瘦的，粗糙的、细嫩的，不同的手都摸过这把算盘。后来边框上的油漆被磨掉，裸露的木质里浸入汗渍，闪着油光，像是沁色的古玉。少了几颗算珠子后像是豁了牙的大嘴，更让人觉得古旧。最后摸着这把算盘的人是薛芳芳，小迪追了多年也毫无结果的漂亮姑娘，她有着一双纤细的白手。
　　 “哈哈，咱们那老百姓，今个儿真高兴……”算珠子相击的响声刚落，老五就紧接着又唱起来，五音不全的嗓音像是拉锯时发出的刺耳噪音，一旁的小迪听得心烦。“今天发财啦，这么高兴？”小迪问道。“老弟，你猜，猜猜今天咱挣了多少？”老五提高了本来就大的嗓门，声音震在小迪的耳朵里嗡嗡地乱响。
　　 “一千？”小迪故意少猜道。“一千少了，再猜，大胆地猜嘛。”廖五歪着脑袋。这次小迪大胆地报出了三千的数目，老五兴奋地握住小迪的手：“老弟啊老弟，你不愧是小诸葛。不错，三千一百多。这在过去，咱俩一个月的薪水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小迪心里也跟着急促跳动起来，天啊，要是这么干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俩就发了。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沉醉在发财梦里，廖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有客户赶在元旦前的当口要货。“老弟，依宿街曹老板家的酒卖光了，要咱们马上送去。”廖五放下手机说道。
　　 依宿，因韩信依在街后山上的巨石躲避仇家的追杀而得名。说起这曹老板，早先是个兽医，年岁大了后不便再四处游诊，夫妻俩便守着老街上的门面，靠卖些兽药及日用品度日为生。到城里去打工的人多了以后，乡里养殖的人变少，老头感到生意越来越清淡。老五有一次到乡里跑业务时，来到老人的店里歇息，凭着多年跑业务是练出来的眼光，老五觉得这家店应该是潜在的客户。接下来，老五几句漫不经心的话就套出了老头的窘境，老人有三个儿子，儿子们的经济状况参差不齐，有的还要指望着老人去接济。“曹叔，你要是相信我，就卖我们的酒，俗话说一只羊是放，一窝也是放嘛，多卖一样不就多挣一份钱？再说酒是家家都要喝的东西，散装的还便宜，在乡里不愁没客户。卖不掉还是算我的，你怕啥……”老五的嘴甜，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几句话就把曹老头说动了心。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戴了副闪亮的眼镜，像个干部的样子，凭他的经验，这样的人说话该是靠谱的。他就试着少进了一批货，结果真像老五说得那样，很快便铺开了生意。每逢集日，十里八村的酒鬼们全涌进了店里。
　　 尝到了甜头后，老五每次再去送货，老两口便大咧着嘴，拖着不便的老寒腿老远就迎了上来，他把老五当成了自家的子侄，嘘寒问暖地递烟上水。
　　 “要连夜送去吗？”小迪问。“嗯，夜里送货苦是苦了点，但不苦怎么挣钱。咱们不能学着原先公司里的那些人，喜欢在客户面前充大爷、装样子，忘了客户才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
　　 “好，马上装货。”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过节，小迪虽有扫兴，但忙起来后，还是很快就忘掉了心里的失落。是啊，不辛苦哪来的钱？先前在公司里干活时不辛苦，时间久了，那些人就养成了不想吃苦的习惯。自己因为看不惯这些，尤其是看不惯慢待客户的情况，曾多次向公司高层递过建议书，在信中小迪痛陈着公司里的种种弊病，比如那些浪费的、怠客的现象，甚至还有拉帮结伙的问题。小迪不知道，公司里那些帮派的领头人物不是副总就是老总身边的红人，总之，全是在老总面前能说上话的人，哪一个都不好惹。得罪了他们，无疑就断了自己的提升之路。但小迪没想那么多，或者说，经历过好多事已让他看透了，在公司里，一个没有背景的人，一个不会讨好的人，工作能力再强也得不到重用。小迪想，反正自己出头的机会已很渺茫，索性就放开干吧。再说自己这样做也是对事不对人，最终还是为了公司好，管它会得罪谁。可是，当那些熬夜苦思写出的建议书交给老总后，却总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久得不到回应，小迪有时也会想，那些信老总该不会看也没看就拿去擦屁股了吧？想想又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因为有一次，公司里有位职工结婚想用老总的车，那是公司里唯一的奥迪车。那人特意给司机敬上了好烟。司机接过喜烟闻了闻，叼在嘴里却一直没有点燃的意思，原来这样的烟司机早看不上眼了，没有当面扔掉已是给足了那人面子。天天跟在老总身边，高档的招待烟已让司机的口味变刁，口味变刁后就难以再容下普通的烟味了。缺烟时，司机写张领烟的单子给老总，老总习惯性地提醒一句要注意节俭，便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大名。连老总身边的人抽烟的档次都不低，你想老总还能像普通员工那样俭省到用劣纸擦屁股？
　　 想到老总那肥大的屁股，小迪不由地暗自笑起来。“嘿，你这眼睛眯着，又在坏笑什么？”廖五好奇地问道。“没有啊。”小迪答道。“没有？谁不知道你小子，一笑就没好事，一笑就会生出整人的坏点子。”“五哥，别误会啊，我整的可都是坏人。刚才，我突然想到了写给老总的那些信，是不是被他拿去擦了屁股？”
　　 看着小迪一脸正经的样子，廖五噗嗤一声笑弯了腰，好半天才忍住道:“老弟啊老弟。你可真能想，笑死你哥哥了。”廖五的眼里笑出了泪花，他摘下水晶眼镜，边小心地擦着边伸手指了指楼上，然后正色道：“老弟，提醒你一下，老总还在三楼，咱可是从他手底下讨来的这个活路，在言语上一定要小心，他这人咱惹不起。”
　　 廖五的话让上小迪猛醒，可不是嘛，他们还要靠老总吃饭。老总虽然没有多大本事，在经营上也不行，但为人处事上还说得过去。凭小迪几次三番对他的为难，他完全可以不理小迪。他能不计前嫌地把公司的门市转让给小迪和廖五经营，说明他的为人还说得过去。用老总惯常挂在嘴上的话说，我经营上不通，管理也不行，但对跟着我的兄弟绝对像亲兄弟一样，我吃了肉绝不能让你们喝汤。
　　 小迪有时也会想，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操心公司里的那些事也毫无意义，有些不切实际。但牵扯到自己的饭碗稳定问题，有些事又让他忍不住地去想、去管、去问。
　　 由于曹老板要的货少，动用大车的运费高，去了运费就没有多少盈余。廖五就习惯性地叫来了邹大个子。邹大个子身高有一米九几，常把三轮车停在公司旁的巷口里等生意。巷子里天天聚集着一帮等活的三轮小货车，车多了便成了车市，专门帮人往乡下送东西。三轮货车虽小，每次只能拉一吨多，但胜在机动灵活又省油。那些年乡民们手里有了余钱后，敢大手大脚地花钱买东西了。城乡间的道路上时常欢跑着这种小货车，车后漫扬着烟尘，远远望上去十分拉风。驾车人有下岗的职工，也有跑到城里来谋生路的农民。老邹这人的话少，话少的人做事干脆。不多事，好相处。不像有的司机，多拉点货，多跑点路就会牢骚满腹，拐弯抹角地想着要加钱，货送到地方后，双手笼在袖子里还不想帮着卸货。与邹大个子合作了几次后，他们就成了很默契的朋友兼合作伙伴。
　　 三人装好车，小迪和廖五套上他们的工作服。说是工作服，其实就是老式的军大衣，大衣哥当年曾穿着这样的大衣叱咤歌坛，创造了底层农民成为歌手的传奇。裹上大衣后虽然身子变得臃肿，但厚厚的棉花能挡住车子跑起来后拉出的刺骨寒风。
　　 邹大个子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但心里却装了份活地图，哪个路口有监控，哪个路段常查车，他能熟练地避开交警的那些明关暗卡。可别小看了这点本事，能避开交警检查与监控，也是这些司机们赖依吃饭的本事。不熟悉城里的监控状况，开着人货混装的车子，被交警抓到罚点钱是小事，扣了车子还会耽误挣钱。此时，只见大个子一路上眼观六路，忽快忽慢，忽直忽拐，娴熟地钻巷穿街，穿过了少有人知的几条僻道胡同，直到把车子开上了运河大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堰上是没有交警查车要钱的。
　　 渐渐隐去的晚霞映照在运河上，河面上红波粼粼，像是巨大的红鲤在游动，长长的拖船鸣着长笛，火车似的悠悠地驶向苍茫的远方。小迪想，晚霞夕照，大运河里的景色太美了。
　　 车下了运河大堰，来到了一个岔路口，邹大个子把车缓停了下来：“穿过分洪道的那条老路近，但正在翻修，今晚咱们要闯西路的三道坡了。”
　　 “在路上你就是总指挥，我俩全听你的。只要平安到达依宿山，多绕路也不怕。老规矩，不会少给你钱。”廖五明白邹大个子的意思，西路难走还要多绕路，他便及时表明了态度，让大个子放心。这次要绕到依宿街的西边，多走几十里路不说，还要多爬坡，多烧油。大家都是生意人，牵扯到钱上的事自然是一点就透。
　　 小迪记得以前曾走过一次西路，西路有很多坡路，分洪道、泇河、涛沟河、运女河及众多无名的小河沟，条条支脉汇在这里与大运河相交，这么多的河流还能少了坡路。货车怕爬坡，但爬上坡时，眼前常会突兀地现出一片树林，一个汪塘，常让人一阵惊喜。在这条路上，还有几百年的古槐，有刘林遗址，有梁王城及鹅鸭城遗址，九女墩等。上下的坡道多，坡道又常连着弯路，一分神便有危险，因为道路凶险，不是逼不得已货车是不会走这边的。
　　 大个子把车子拐向西不久，接着穿过了一个村庄，来到一条河边。河上是低矮的简易水泥板桥，从河堤上下来时，大个子提醒了一声注意，小迪向桥下看去，身旁的几米深处，有幽幽的河水闪亮着神秘的亮光，像怪物眨着眼睛。车子不时的颠簸起伏，随车摇晃着的小迪也不由得惊起一身冷汗。过了小桥接着就是上坡，只见大个子挺直脖子紧盯前方，脚下踩紧了油门，车后冒起了股股浓烟，车子牤牛似地嚎叫着向坡道上冲去。呜呜的叫唤声刺耳，这让小迪很担心，车子跑到了极限会不会罢工熄火。随着坡道越来越陡，那车也越来越慢，最后车子一顿，果真像小迪担心的那样熄了火。
　　 “你这大个子，爬不上去早说啊。刚才在坡底时我俩下车，就不会熄火了。”廖五边埋怨边跳下了车。
　　 “怪事，平时这道坡根本算不了什么，今天怎么没上去？”大个子不服地盯着他的车。这时，一辆路过的轿车在后面鸣叫着，从他们身边过去时，坐在车上的漂亮姑娘看到他们闪身躲避，还得意地向他们笑了笑。
　　 “哇！真漂亮，乡野里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九女墩这地方出美女真不是瞎说的。”看着那位清水出芙蓉般的美女，小迪不禁砰然心动。眼睛盯着远去的轿车，久久没有挪开。“看什么看，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漂亮的女人任你挑，任你选。就怕你挑花了眼。”廖五喝斥道。
　　 “一，二，三……”回过神来的小迪和廖五同时伸开双手支撑在车后推着，一阵轰鸣响起，车子重又摇晃着向坡上爬去。
　　 “松手吧，这点坡算什么，它自己能爬上去。”廖五弓身喘着粗气，想叫停仍在推车的小迪。
　　 “才推几步你就喘开了，你该多炼炼了。”小迪大声地回应着。但与机器相比，人力确实是有限的，他也觉到了手臂和腿肚子传来的酸疼，但他没有像廖五那样停下来，依旧咬牙在坚持着。此时他把车子当成了好友，害怕这个好友会突然出现意外而停下来。
　　 车子快到坝顶时像是透支了体力，变得越来越慢了。而推着车的小迪情况更糟，四肢酸麻，后来连自己也闹不清了是他在推车，还是车拉着他走。廖五赶到他身边时，他正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