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岗上有一棵腰围粗的朴树。”从我对这个名字有记忆，村里那些人，包括村小学读过四书五经的梅宝钱老师，对“朴树岗”来历都是这样说的。
　　 “故老相传”，梅宝钱老师喝了一口已经瘪淡的大叶子茶水，清了清嗓音。“大叶子茶”是梅宝钱对本地产的白露茶的戏称。本地是出茶的，在朴树岗东北十三里有一座白石山，人们把在山崖边采的野茶叫“岩绿”，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到白石山真武庙拜真武大帝，庙里的老和尚拿出珍藏的白石山茶给乾隆品尝，但见一泓清水烫过，茶色清冽如绿玉，乾隆浅尝一口，满嘴醇厚鲜芳。乾隆问老和尚此茶来历，老和尚说采于白石山险道岩上。乾隆随口一咵：这岩绿好啊。“白石山岩绿”就一锤定音。白石山险道岩有岩绿是真，但产量少，价格高，一般人望尘莫及。梅宝钱老师虽然在朴树岗这块小天地德高望重，但险道岩春天冒出来的岩绿，也是一个芽苞沾不上边。一个芽苞沾不上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在广袤的白石山地区，喝得到和喝得起岩绿的毕竟屈指可数。
　　 虽然春天的岩绿没有份，但到了秋天，处暑节后，勤快的茶农采来险道岩粗大的茶叶做成白露茶，虽没有春茶的醇厚清芬，但绵远甘香并不褪色。这白露茶就成为像梅宝钱这样既不是大富大贵，又不是专事薅草扒土乡农杯中不少之物。梅宝钱老师清了清嗓音继续说，故老相传，药王孙思邈到白石山采五色灵芝而不得，失望中走下山，路经此岗欲小解，见有一棵古朴树，就向朴树聚拢。快走到朴树下，谁知一脚踏空，打了一个跄踉，顺势踢开一堆根枝腐烂的泥土。药王正想担它几句，突然见腐烂根枝中有菌芝露出。药王惊喜之余，忘记内急，俯下身子扒开这一堆腐烂的泥土，找到了赤芝和青芝。后来药王又在朴树旁挖到了黑芝、白芝和黄芝，五色灵芝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聚齐。药王想起古人说的五芝生朽壤和朽木，这棵朴树经年累月，根生根死，好根挨着烂根，诚为不欺。后来，药王著寿世方书，就将“白石山西南朴树岗产五芝。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脂，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记载其中，朴树岗就这样于历史星空中留下大名。
　　 梅宝钱老师说的有鼻子有眼睛，仿佛亲经历过似的。
　　 但在朴树岗，从我记事到现在，没有见到一棵朴树。相反，在朴树岗外的白石山，我曾采摘过红褐色朴树籽。
　　 早些年间，朴树岗有一条通向县城的官道。说是官道，实际也只是能过个马车什么的。当然，朴树岗只是这条官道上的一个点。这条南北向的官道，让朴树岗变成方圆七八里的一个中心，屠夫铺、饼子铺、铁匠铺、竹篓铺、草鞋铺、米面店、饭店一应俱全。我的祖父在世时说，那时，真叫一个热闹，早上人们来赶集，晚上一些游手好闲的聚在屠夫铺押宝，赢了割一块肉耀武扬威回家，输了垂头丧气。祖父的话，我将信将疑。他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几十年前的事，风刷雨刷，让过往无痕。
　　 在我幼年时，这条县道早已经废弃。祖父口中的那些卖肉、买米面饼子之类的店铺，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朴树岗就像一条瘦骨嶙峋的鱼脊骨，沿旧县道两旁，簇拥三五十家垂头丧气的平房。进出这些平房的人，每日同样是箢篼粪桶下田上坎。他们脸上的菜色，和我们那个村庄的人一样。那时，我的祖父已经老了，在生产队唯一能做的活是，放牛。镇日里他牵着一条牛，让我跟在牛尾巴后，在朴树岗每个角落盘桓。那时候，这地方稍微有点乐趣的是，学大寨时岗上修了一条滚水沟，干旱时把岗下堰塘的水抽上来抗旱。滚水沟横跨旧县道，在县道上方有一个孔径四五十公分的水泥管连接两端，我们时常在这根两米长的水泥管钻进钻出，像一只只未脱稚气的灰兔。
　　 祖父后来死了，死在早春二月。岗上的树枝还没有春风解冻的消息，一些草梢如祖父枯黄的脸。村里人将祖父抬上岗，葬在滚水沟堤坝下。因为那一片区域，归我们塆所有。
　　 梅道简是梅宝钱的儿子，住在朴树岗。他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从我家里到村小学，朴树岗是必经之地。那时候他的父亲梅宝钱已经从村外一个什么学校调回村小，是大队学校唯一一位公办老师。这位由旧式教育培养出来的，经历过反右、破四旧等一茬又一茬运动，依然保全饭碗，让人很佩服他的智慧。梅宝钱老师回到村学校，大队正办起了初中，初一两个班，初二一个班，宝钱老师当仁不让是初二的语文老师。他教学生吟唱《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新词古调，一时在学校传为佳话。
　　 在朴树岗，梅道简家与别人家最显眼的区别的是，他家屋前檐有一块一米高两米多宽的水泥底子做成的黑板。那是宝钱老师的杰作。黑板的右上方有一块语录园地，红油漆划成方块。“毛主席语录”五个赫红大字在园地上方正中。据说，最开始写的是“最高指示”。这豆腐块内容，三五天就会被梅宝钱老师更新，红粉笔楷体字，工工整整。
　　 那儿，曾经也是朴树岗窥伺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
　　 豆腐块以外的黑板，有梅宝钱老师抄的古诗词、出的谜语，也有孩子们画的图画，算的算术，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词、句。“方兴未艾”就是我在这块黑板上学到的一个词。小学五年级写学雷锋活动的作文，用到这个词，语文老师表扬又表扬。
　　 梅宝钱在村学校教了几年书后，正遇上退休顶职政策，他选择提前退休。大儿子梅道一顶替他的职位。梅道简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一家三父子吃公家粮，让乡人羡慕和嫉妒。那是改革开放初期，读书已经变得有大用，农村人考个中专了不得。
　　 我也很羡慕梅道简。可惜，没有他的天分。
　　 毛兽医也住在朴树岗。毛兽医头上没有一根毛，那时他快五十岁，我们背后都叫他光头毛。他看人喜欢乜着眼睛，我们也叫他毛乜眼。毛兽医长的五大三粗，一双手五指张开像一把小蒲扇，扇骨就是手背上怒目圆睁的青筋。这个人力气大，劁猪是好手，猪卵子在他孔武有力的手下只有痛的份。有一年他到我家劁猪，嘴上叼着一支大公鸡香烟，一只手捏着猪卵子，另一只手一刀轻划下去，伴着猪的惨叫声，两个肉嘟嘟的猪蛋蛋就掏了出来，接着伤口处抹上锅烟子。前后不到五分钟，干净利落。猪蛋蛋毛兽医是一定要带走的。他喜欢吃。毛兽医不仅与猪、牛打交道，还喜欢参与人的头痛脑热。他说，人和牲畜，实际没有区别。立论的依据是：人多半是畜生变的，人也变成畜生。他认识很多时令药草，遇到有人求他，往往就地扯一把药草，让人回去煎，常能取到效果。人们笑他六根不净，他说自己是人畜不论。我们塆有一家新媳妇乳腺炎化脓，乳房肿的像发面包子，痛的唧唧哼哼。新媳妇怕丑，不愿意找人看。她的婆婆问毛兽医有没有办法，毛兽医说这好办。那一天，毛兽医到她家去为猪打预防针，趁新媳妇不注意，一把劁猪刀隔着新媳妇衣服对病乳下极划一刀，顷刻，里面积的脓像开闸的水，放了满满一钵。毛兽医又从屋边菜地埂采了一捧瘌痢头花（蒲公英）捣成泥，叫新媳妇敷在红肿处。这样敷了几天，乳腺炎豁然而愈。
　　 那个时候，在朴树岗，毛兽医的屋做的最气派，四面山墙一色用的是红砖，天盘都是杉料。人们说，狗日的，赚了钱。
　　 毛兽医后来得鼻咽癌死了。
　　 梅宝钱老师退休后，白石山区要修区志，区长曾是他的学生，推荐他当执行主编。宝钱老师风风火火又大干了几年。在《白石山区志》，他把他知道的朴树岗历史沿革、民俗、风物、人文、传说都收到里面。区志刻印完后，他长吁一口气，说再可以安稳了。但，没有几个人，懂他说的意思。
　　 2020年清明节，本地疫情解封第七天，在朴树岗的一处荒径中，遇上梅道简为父母扫墓。两个人差不多二十年没打个照面，青春少年都大腹便便。我们站在朴树岗上，看着眼前鳞次栉比却十分陌生的村岗，让一同经历过的旧时光沉渣泛起。
　　 荒丘华屋，两个人看上去聊的欢，内心却渐渐酸楚。
　　 （2023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