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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奖】一枝花(小说)


作者:一棵艾蒿 秀才,104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985发表时间:2023-03-27 14:19:41

他在褐色的大湾旁边徘徊。那天天气真好,阳光普照,大地回暖。面对冰凉的海水,感受到一丝寒意。北面是一片黑松林,里面还没有返青。但有一些植物,比如荠菜、婆婆纳,已经开出了或白或蓝的花朵,迎着风在摇曳。还有苦丁菜、蒲公英,马上要开出金灿灿的黄花。
   这里离村庄不算太远,仅有几公里的路程。隐隐约约,他听到了唢呐的声音,还有放哀乐的声音。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一种是吹奏出来的,一种是播放出来的。吹奏出来的声音,似乎生命力更强一些,透着原始的荒凉的乐感,有想要挣脱生命囚笼的呐喊,遮盖了哀乐的声音。
   村子里,只要有唢呐的声音和哀乐的声音传来,就说明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村子里有个教堂,去教堂的人说,他们是到极乐世界去了。每个死去的人,他们都要为死去的人念经,说是超度,把死人超度到极乐世界去。村子里经常死人,每年都要死十个八个。一年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先死,老人就会说,庙门一开,三个进来。他不知道村子里谁又死了,他不太关心这个,他知道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即便这人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也无须大惊小怪。人死其实跟蚂蚁死没什么两样,从上帝的角度看,死一只蚂蚁跟死一个人是一样的。上帝对待生命是一视同仁,上帝说,都是生命,只不过形体大小而已。
   冬天的大湾是墨褐色。而到了夏天,大湾的颜色让人惊艳,有时候是暗红色,有时候是猩红色,呈现光怪陆离的样子。
   他在这里徘徊了好几天。他的徘徊,压抑住了他生命力的爆发。他本来应该狂奔,应该声嘶力竭地呐喊,可是他压抑住了。他徘徊的时候,感到非常痛苦,他的痛苦来自于哪里?好像是来自那个墨绿色的大湾,又好像不是。他知道,他的痛苦有一部分来自于他爷爷。
   他有一个疼他爱他的爷爷。而今,爷爷不在了,他老去了,作为爷爷唯一的孙子能不痛苦吗?
   他面对着那个大湾跪下了。他这是要祈祷吗?还是要对爷爷忏悔?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海滩上。那些冰凉的沙子硌疼了他的面颊。他的脸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粘上了沙子,他一动不动,那些沙子也一动不动。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那个大湾。海水把那个大湾遮盖住了,海面是平的,像镜子一样平。在看似一平如镜的海面下,没有人知道这下面会是一个大湾。很奇怪的,这里单单会有一个大湾,被海水掩盖住了。海底也是不平坦的,有沟沟坎坎。有一粒沙子从他面颊上掉落下来,悄无声息。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悄无声息就完成的。
   他没有理会脸上的沙子,任凭它占据本不该属于它的地方。他突然有了一种想狂奔,想呐喊的冲动。在大海滩上狂奔,尤其是下大雨的时候,被大雨淋着,顺着海岸线狂奔不止。他想象着狂奔的感觉,是多么的畅快淋漓。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脑袋、鼻子、耳朵、眼睛都是水,一边狂奔一边呐喊,呐喊什么都行,一个字两个字都行,骂人也行,骂别人骂自己都行。反正任何人都听不到他在呐喊,只有大湾能听到。即便他呐喊的内容极其恶毒,极其反动,也没人知道。
   爷爷死的第三天,果然下了一场大雨。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真的在大雨中狂奔了。他冒着大雨,呼喊着,他没有骂人,他只是喊着爷爷,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在海滩上狂奔。
   雨中的大湾被雨雾死死地罩住。他看不清大湾的形状,它已经和整个海面浑然一体了。在狂奔中,他有一种想哭的滋味儿,想把一切的委屈和怨恨哭诉出来。
   他没有围绕着大湾狂跑,他只是顺着海岸线狂奔。雨水浇着他,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他只觉得痛快,无比的痛快!他离大湾越来越远,突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非常清晰,从大湾那个方向传来。好像是一种哭诉的声音,凄厉、悲切,冤屈、呜咽,仿佛有人在水底挣扎,或者说是死人的冤魂发出来的声音。
   这种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果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深夜,冷丁听到这样的鬼魂一样的声音,会被吓破胆的。
   他没有害怕。他在大雨中站住,仔细谛听着。因为他听爷爷说过,大湾里经常会出现这种声音,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正准备好好听听这种声音,可是它只出现了两分钟的时间,他再听时,就听不到了。
   他折返回来,往回奔跑。刚才,他离大湾越来越远,他应该离得近一些,近了或许能够听到。可是等他跑回来,跑到最初站立的地方,还是没有听到。
   爷爷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爷爷说,这种声音不会经常出现,一般在下雨阴天的时候会出现。但时间不长,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爷爷说他听到过好多次。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他开始惶惑,不安,也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冥冥中不可预测的东西存在。比如刚才的声音,比如大湾的颜色……
   大湾里的颜色分好几种颜色,而且是变化的。早上、中午、晚上三个不同时段,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比如早上是墨绿色,到了中午就会变成变成暗红色,而夏天被毒日头一晒,又会变成腥红色。晚上会变回来,变成原来的颜色。他不希望看到这三种变化,他希望看到它原来的颜色。他一直认为,这些暗红色和腥红色,不是原来的颜色,而是后天形成的。
   还是春天的时候,他试探着下了一次水。但海水太凉,冻得他浑身直打哆嗦。大湾里面有紫色的大海螺,还有半斤重的毛蛤。他想在水里摸一些海螺和毛蛤。因为水太凉,他下去仅几分钟就上来了。在水下,他触碰到几个海螺,几个毛蛤,全部被他摸了上来。
   他刚刚钻出水面,就听到远处传来唢呐的声音。村子里前天死了人,去火葬场火化刚回来,今天是下葬的日子,家人要把死人的骨灰盒埋到墓地。亲人的骨灰是由儿女双手捧着,由长子放进圹子里的。下葬的圹子早上就开好了的,大小能放四个骨灰盒。不过,这圹子只能放两个骨灰盒。唢呐的声音由远及近,听得出来是《一枝花》,而结婚的曲调比较欢快,一般是《百鸟朝凤》,有时候也吹《抬花轿》。
   墓地也是在一片防护林里。离这里有几里地,在东北方向。爷爷就葬在那里,原本他想让他葬在大湾这边,可管理墓地的单位不批,说墓地不能随便乱开,必须集中在一个墓区。
   爷爷活着的时候,自己选择了一个墓地,正冲着大湾。他在选墓坑的时候,特地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大湾。他觉得这个墓坑正好跟大湾成一条水平线了,才满意地说:“我死了后,你就把我葬在这里。”
   他说:“爷爷,你非要选在这里吗?”
   爷爷说:“当然了,这里好啊。”
   他说:“这里有什么好?”
   爷爷说:“这里能看见大湾啊。”
   那天,有唢呐的声音传来,爷爷说:“《一枝花》……”
   爷爷熟悉《一枝花》的曲调。从小时候,他就听过,他说他是听着《一枝花》长大的,又听着它衰老的。
   爷爷说:“《一枝花》好听,我死了,就给我吹《一枝花》。”
   他说:“不管是谁死了,都吹《一枝花》。”
   的确,爷爷下葬的那天,吹的就是《一枝花》。爷爷临死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了,他断断续续说:“人哪,活不过……活不过《一枝花》……”
   说完,爷爷就咽气了。
   他对爷爷说的人活不过《一枝花》这句话,没有完全领悟到它的真谛。若干年后,再细细品咂爷爷的话,觉得这话非常深刻。
   爷爷没能葬在他自己选择的墓地。
   他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当中。他跪在爷爷坟前,失声痛哭。
   他给爷爷烧纸,告诉他,他没有实现爷爷的愿望,他自己选的那个墓坑,已经被人填埋了,恢复了原状。他祈求爷爷原谅他,他对爷爷说:“爷爷,对不起了,人家不让随便选墓地,只能在那个墓区选一个位置。”
   他相信,九泉之下的爷爷是不会埋怨他的。
   只是,爷爷不能厮守那个大湾了。爷爷下葬的时候,他哭着说:“爷爷,你好好安息吧。”
   爷爷大概知道自己不久会离开人世,他特地交代他别忘了给大湾烧香,祈祷。最好是完成他的夙愿,一辈子厮守着大湾。记得,爷爷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别无他求,只完成两件事就够了。
   他问爷爷:“哪两件事?”
   爷爷说,一件事是一辈子守着大湾,一件事是死后他的墓地冲着大湾。
   一个人,一辈子厮守一个大湾,这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但爷爷就是这么固执。
   爷爷继续说:“等他死了,下葬后,好几天阴魂不散,你就冲那个大湾喊几声。”
   “冲大湾喊几声?”他觉得奇怪。
   爷爷点点头说:“记住了啊。”
   他问爷爷:“为啥啊,要冲大湾喊几声?”
   爷爷说:“这个你不用问了,照他说的去做就行了。”
   慢慢地,他知道了爷爷为什么要一辈子厮守这个大湾了。
   爷爷没死的时候,经常给他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讲他和他奶奶的故事。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大湾,也就是说,这个大湾是后来才有了的。
   “那么,为什么就有了这个大湾呢?”他问。
   爷爷不做声了。他望着那个大湾,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动两下。
   他也没追问大湾的来历,爷爷也没告诉他,大湾是怎么来的。
   爷爷说,他年轻时,经常和他奶奶在这片海域赶海。爷爷告诉他,冬天靠潮时,大海滩一平如砥,海水哗哗向后退去,那场面非常壮观。爷爷牵着奶奶的小手,在大海滩上捡海螺。
   奶奶那时候年轻,漂亮,她咯咯地笑着,在海滩上奔跑。奶奶捡到一个海螺,就回头对爷爷比划着。
   爷爷也笑,朝奶奶竖起大拇指。奶奶又捡了一个,爷爷跑过去,看到奶奶通红的小手,就把奶奶的小手握住。
   大海滩上人很多,爷爷牵着奶奶的手,提着水桶,水桶里面是捡来的海螺、毛蛤、螃蟹,有大半桶。爷爷对奶奶说:“打道回府……”
   爷爷和奶奶回到了家。爷爷是冬天娶的奶奶,到第二年冬天,奶奶就生下了父亲。
   爷爷说,这一年,日本人从大连坐船,在这个简陋的码头登陆,一队黄压压的日本人扛着枪,打着太阳旗,占领了镇子……
   “日本人来啦!日本人来啦!”
   镇子里,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嘴里喊着。
   日本人开枪了。有人立刻倒下,喊叫的人也被打死了。鲜血流在镇上的青石板路上,把一大片青石板都染红了。镇子一片慌乱,
   爷爷参加了自卫队。自卫队是打日本人的。爷爷参加自卫队后,自卫队经常到爷爷家,爷爷有一把长矛,一把大刀,奶奶有时候做饭给他们吃,有时候到天晌都走了。奶奶让他们吃饭,自卫队员说,不能老吃你们家的饭。
   日本人在镇上修炮楼,爷爷和村里人被抓去修炮楼。奶奶急了,去找他堂叔,他堂叔说,他疏通好了关系,让给日本人做事的伪保长王善堂领着,可以去顶替他爷爷。
   堂叔跟伪保长去了镇上。堂叔留下给日本人修炮楼,他爷爷被放回来了。这天,两个日本兵进村找花姑娘。他们进了奶奶的院子,正好看见奶奶在洗衣服,就把奶奶给抓住了,往屋子里拽。他奶奶大声喊叫着,可是无济于事。两个日本兵一齐动手,把他奶奶摁在炕上。日本兵狂笑着,撕扯他奶奶的衣服,眼看他奶奶的衣服被日本兵撕扯下来了,只剩下一件红肚兜了。日本兵把枪放在门旁边,搓着手,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爷爷从外面回来了。他隔老远就听见奶奶的喊叫声,嘴里说了一声不好,就撒腿跑进院子。
   爷爷从咸菜缸上操起一把斧头,冲进屋内。当看见两个日本兵正按住奶奶,想要侮辱奶奶时,爷爷火冒三丈,直接朝一名骑在奶奶身上的日本兵劈去。日本兵听见身后有动静,想回头看时已经晚了,爷爷的斧头带着风声,以闪电般的速度劈在日本兵的肩膀上,把日本兵从炕上劈下来。另一名日本兵虽说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害怕,见状赶紧拿枪,想用刺刀刺死爷爷。
   屋内空间狭窄,爷爷的斧头比日本兵的刺刀速度要快。待日本兵拿过枪,没等对准爷爷时,爷爷跨前一步,把日本兵的枪一推,举起斧头,朝日本兵脑袋砸去。而那个差点被劈掉一只膀子的日本兵爬起来,捂住流血的胳膊,趁机跑了出去。
   受伤的日本兵仓皇跑进了炮楼。被砸死的日本兵还躺在地上,爷爷愣怔了片刻,奶奶尖叫一声,从炕上站起来,看着地上的日本兵。
   奶奶害怕了,指了指鬼子的尸体,颤声问:“天哪,鬼子会不会来报复?”
   爷爷说:“赶紧把这个死鬼处理掉。”
   爷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日本人不能这样善罢甘休,这个家不能呆了。爷爷对奶奶说:“你赶紧回娘家去。”
   爷爷让奶奶拾掇一下,回娘家躲些日子。
   爷爷把日本兵的尸体装进一个破麻袋里,藏在村后大湾的芦苇丛里。
   第二天,日本人包围了村子。此时,爷爷早就把屋门关闭,离开了这里。
   日本人把村里翻了个遍,没找到失踪的鬼子尸体。就把全村人驱赶到一个场院内,架起机关枪,对着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幼。鬼子小队长要村里人交出杀死鬼子的凶手,没有一个人吭声。
   日本兵从人群当中拉出一个老人,把刺刀对准老人的胸膛。“快说,不说死啦死啦地!”鬼子小队长凶神恶煞般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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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编我心情非常沉重的看完作者这篇小说,一段久远而令人悲伤的血腥历史重现眼前。小说描写的时代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海边渔村的故事,如果没有战争,故事中的爷爷、奶奶、德福、德福媳妇等等村民可以靠着大海过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可是因为战争,因为侵略,因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血腥的征服便有了悲惨的故事。死亡总会发生,可是死亡对于活着的人的意义却各有不同。小说中的爷爷,经历了许多悲伤和伤痛之后,经历那场暗无天日的战争之后,对于生命,对于家乡,对于海边日本人留下来的大湾的内涵便有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情感。这份情感是独特而复杂的,这种守护也是常人所无法知晓感受的。老师的小说以冷静深沉的笔墨刻画出一个有血有肉的爷爷的形象,在那段硝烟弥漫的岁月中他的真实心路历程的发展与活动。没有宏大的战争场景描写,没有英雄人物的颂歌,只是通过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无限深远的展现出战争的残酷和被侵略者统治之下生活的悲惨、屈辱。确实为一篇优秀的小说佳作,力荐赏阅。历史不能忘记,和平来之不易,幸福生活值得珍惜。【晓荷编辑:萧垦】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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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萧垦        2023-03-27 14:22:32
  对于历史战争题材类的小说,老师这篇技法和语言构思令人印象深刻,学习欣赏佳作,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何叶        2023-03-28 18:39:56
  题目好,文章人物内容精彩。佳作给赞!
何叶
3 楼        文友:杨永江        2023-03-30 13:35:04
  一篇厚重感人的小说,但文中有段落重复的错误,遗憾。
活着,无须如洪涛般浩大,激荡愿你如清水,自我闪光,源远流长······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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