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八三年，早春二月，柔风带着一缕情思掠过四川宣汉十字溪乡打根子河，轻轻地闯进靠近河边那个极不起眼的四合院。乍暖还寒的天气也抵挡不住春耕的号角，大家都纷纷走向田间地头忙着自己的事情，因此院里比平常少了些交流甚至争吵。转角那户胡姓人家的儿媳妇即将临盆，胡家儿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然，内房传出初生婴儿清亮的啼哭声，胡家儿媳产下第二胎的消息不径而走，人们自然欣喜，特别是住在偏房的胡家奶奶，抱着一叠男孩穿的衣服径直走了进来，笑容堆满皱纹。当她看到生的是女孩后，脸色大变，转身折了回去，连同手上的衣物一并带走。
　　 按习俗，女孩到了四五岁就该缠脚了。母亲拿了一条很长的裹脚布，将她拉到怀里就开始缠脚，疼得她哇哇大叫，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滴，滴进痉的记忆。她忍着巨痛坐到天黒，可晚上比白天疼得更厉害。第二天，趁大人到地里干活的机会，剪开裹脚布就一瘸一拐地跑到山里躲藏起来……从那以后，她不再相信大人说的话，常常不按套路出“牌”，养成了独立而又倔犟的性格特性。难怪，父亲给她取了个“进珍”的名字，“珍”的意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世上罕见，名字背后多多少少有自嘲的意思。
　　 封建社会，腐朽思想根深蒂固。“大脚”女人不爱待见，甚至遭遇冷落唾弃，嫁不出去司空见惯。一天，背柴回家的进珍遇见了很不愿见到的人——地主家的幺儿子旺财，可就他们擦身而过之后，旺财就指名道姓的喊到：“赤脚大仙，鬼神躲远。”气得她直接把手上的砍柴刀甩了过去，正好打中左腿，旺财“哇——”的一声蹲了下来。地主老财得知后，带着四五个家丁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一家人吓得瑟瑟发抖，急忙陪礼道歉，可对方却不依不挠，怎么得了呢？七十多岁的奶奶脆声喊道：“跪下。”全家老小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好在没有大的伤形，最后赔上两石苞谷了事。
　　 进珍这女娃不安分守已远近闻名，从小就渴望读书识字，天天往邻居家跑，躲在门外听私塾先生讲课，回家用木棍在地上写字，不但会写很多字，而且能把《三字经》横流倒背。先生发现她对读书很感兴趣，加之记忆力超强，在征得东家同意后将她收为“旁听生”。为感谢先生的帮忙，善良的父亲给先生掇了半升谷子作为谢礼。后来，因为出现了旱灾，日子很不好过，父亲也因交不起租被打伤，以致一病不起，她才被迫中断学习。
　　
　　 二
　　 到了出嫁年龄，母亲四处托媒无果。后来进珍在地主家干活时认识了一个憨厚老实的长工青年，两人惺惺相惜私定终生。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在地主家当起了固定长工，从事着永无休止的苦力劳动，好在儿女们如是可爱，他们过着虽苦犹甘的生活。
　　 1928年冬，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四十五岁的进珍像往常一样，她打着火把进山，早饭时分背柴回家。当她走到陡梯子上歇气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呻吟，过去一看，一个衣服上满是血的男人躺在石缝里。她用右手探了探鼻孔，发现那个人还有气息，于是毫不犹豫地把那个男人悄悄地背回家，藏在屋后的荭苕窖里。她跟自家男人说：“你快去把柴背回地主家，就说我肚子痛得不得了，需要在家吃中药。”她立马用夜壶里的清尿洗起伤口来，洗着洗着发现是枪伤，暗喜：“这人一定是专打地主老财的好人。”她把婆婆的当家头帕撕成四条为他包扎伤口，包得像一个大粽子。她到郎中家抓来中药，有人来就躺在床上装病，人走后就下窖像照顾婴儿似的，饭一口一口地喂，汤药一勺一勺地喂。七天后，伤员基本可以行动了，她拆下布条正准备给换上刚缝制的棉衣棉裤时，山上突然响起枪声，于是把伤员重新藏回窖里。第二天，她去送早饭时发现早已人去窖空了。
　　 几天后，进珍和往常一样在山上割草，忽然听到有蟋蟋蟀蟀的脚步声靠近，抬眼望去，见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迎面走来：“大姐，你不记得我了吗?”胡进珍摇了摇头：“我又没读几天书，啷概认得你嘛。”“大姐，你救了我的命，可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满眼感激。胡进珍“啊——”了一声，马上闭上嘴巴。原来，“先生”姓李，是一位共产党的侦察员，此次进山的目的是为侦察敌情，二为找救命恩人。两个人聊得很投机，无话不说。胡进珍第一次听到剥削阶级、闹革命、共产党、红军、穷苦大众当家做主这些新名词，对其中的道理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李兄弟，我想加入你们的队伍。”侦察员问：“为什么呢?”“为了把地主打倒，为了穷人能过上好日子。”胡进珍坚定地说。侦察员笑了笑说：“好。这样，王维舟在宣汉组织了一支游击队，你去那里比较合适。”这时，胡进珍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
　　 第二天一大早，胡进珍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借“走人户”的名义来到一座茅草房前，以三声“天花苞谷”为信号顺利进入吊楼下的密室。一位高大威猛身挎短枪的汉子问：“你会做什么?”“凡是别个能做的我都会。”胡进珍回答说。见她年龄大成熟稳重，不仅认识字而且还会算数，便决定由她顶替刚刚牺牲的小王——管游击队的内部事务，包括来往书信、宣传资料、队员名册等工作。胡进珍对工作从不含糊，一个钉子一个眼，原则问题没得任何走展，很快得到了同志们的称赞，虽然又苦又累，她却像吃过蜂蜜似的乐滋滋的。
　　
　　 三
　　 1930年1月下旬，四川省委决定将这支革命队伍更名为“红军第一路游击队”，胡进珍正式成为一名红军战士。当时，她看到部队缺乏骨干力量急需补员，心里深感焦急。一天夜里，她和指导员在桐油灯下交谈了许久，然后连夜赶回打根子河，和丈夫说了几句悄悄话后，带上大儿子郭全中返回到驻地。第二天，郭全中要到宣汉参加短期集训，临行前，她反复叮嘱儿子：“跟着红军干，穷人不饿饭。”“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可是，一向要强的胡进珍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有万般不舍，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1930年3月，四川边防督军刘成厚看到红军久攻不下屡打不绝，恼羞成怒起来，他把川东地区的全部兵力用于围剿川东红军，另外还从外地调集了5个团攻占了白洋、固军、十字溪和铁矿等革命根据地，步步向游击队根据地逼近，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狼烟四起、十室九空、惨绝人寰。一时间，根据地逐渐被侵占和缩小，所剩人员被迫向川陕边境的大山深处转移。后来有人感叹道：“这是川东红军最危急最困难的时刻。”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当时红军内部出现了动摇分子，当逃兵的有，叛变告密的也有，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对红军的打击却是致命的。
　　 5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已分散转移回家的胡进珍听见屋后有熟悉的鸟叫声，她很清楚这是组织上要求迅速转移的命令。同时，又非常冷静，轻脚轻手地披衣下床，把一个包放进背篓里，然后用枯草盖在上面，拿着镰刀，戴上草帽悄悄遛出门。走了十多步后她又转身回家，看了看熟睡的丈夫，又看了看熟睡的一双儿女，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发出声……
　　
　　 四
　　 她抄密林小道翻过两座山之后，人已精疲力尽饥饿难耐，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喘着粗气。突然，对面山梁上响起了枪声，机警的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时，把包裹藏在一棵大松树洞里，用树枝遮住洞口。她佯装成割草的农妇径直往山上走，走着走着突然被两个大汉摁倒在地。“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山下农户上山来割草的。”她对答如流。这些敌人原本是为了抓一个人回去交差，没想到在押进敌营时无意间撞见已经叛变的“战友”，就这样彻底暴露。
　　 固军坝的监狱里，一个军官走到胡进珍面前，用右手指着她说：“你一个女人，又一把岁数，跟这些‘赤匪’一起闹啥子革命，早点交出东西，我们立即放你回家，免得在这里受罪！”胡进珍看了军官一眼说：“女人啷概吗，你们收捐税时没说我是女人不收。我苦磨苦做，一年到头还是没饭吃，饿死也是死，干革命充其量也是个死。”敌人见她嘴硬，用尽了各种酷刑和“心里战术”严刑逼供，她坚贞不屈，固守党的秘密。最终使敌人一无所获。穷凶极恶、心狠手辣的国民党反动派，企图以她的小儿子为条件逼迫她开口。然而，在地下党组织和乡亲们的帮助下，她的小儿成功逃离，躲过毒手。
　　 “咣当——”一声，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敌军官板着脸恶狠狠地吼道，“胡进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她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冷冷地回答：“我没什么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便！”胡进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她用受伤的右手梳理了一下篷乱的头发，随后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军官阴森森地笑道：“欸，我看你这个匪婆娘是活到头了。”说完右手向后一挥，牢房外面冲进来两个背长枪的士兵，架起遍体鳞伤的胡进珍就往外走。确切地说是被他们拖出去的，因为她的双脚己经不能独立行走了。
　　 万源固军坝后山坡，胡进珍被绑在一棵树上。她面前是一个又深又大的坑，坑里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坑旁还躺着十几个遍体鳞伤的红军战士，有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军官对着她再次大声地吼道：“死匪婆娘，你看清楚，这坑就是你的最后归宿，不想死就快说出来。”她不慌不忙地抬起了头，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乡亲们，用尽全力高呼“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此时，匪首砍断绳子，一气之下将她推下了那个大坑，时间定格在公元1930年7月，胡进珍倒下了，这年她四十七周岁。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催人泪下的“壮年行”……从此，胡进珍这个名字和那份名册，永远消失在大巴山悲壮的记忆里……
　　
　　 【注：胡进珍，女，1883年旧历2月15日出生于现宣汉县石铁乡十字溪村，1929年4月加入川东游击队，1930年5月末被捕，1930年7月牺牲，时年47周岁。主人翁系作者郭传英曾祖母，创作资料来源于长辈们口述，《宣汉县革命老区发展史》和《红色土地上的丰碑》《红色宣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