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师傅要去赴宴了，是他的徒弟小由子打来的电话。自从几年前全厂两三千职工都被“一刀切”买断工龄打发回家，他就再没见到这个爱徒，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耿师傅倒了两次公交才找到地方。原来是一个特大玻璃罩子扣着的饭店，一进门，他就“哇”一声——各种叫不出名儿的奇花异草，感觉像是到了海南岛。这么高档的地方也敢嘲弄，得花多少钱哪！这小子一定混得不错。
　　 “哎呀，师傅，累坏了吧！您可得坐上首，今天就得指望着您唱主角啦！”耿师傅有点蒙圈，老天趴地的，还能唱什么主角！
　　 客人上来了，还有两个摆着“銮驾”的，非同一般，一个有小年轻的跟班儿，一个有戴白大盖帽的小警察拎包。再看小由子，一见这两位，小腰板儿立马躬成了“虾米腰”，小眼儿眯成了小月牙，口里吐出了小莲花，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张处、王队，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二位盼来啦，快请坐！”
　　 耿师傅觉得自己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小兔崽子，啥时候变成了这副下贱样儿。
　　 “师傅，您不认识这二位了？”耿师傅转过头瞅一眼，脸上的肌肉动了动，
　　 “哪敢不认识啊，是不敢高攀啦！这不是咱厂出去的名片儿，最引为骄傲的大人物嘛！”
　　 “哎呀，耿师傅，可不敢这么说啊，”另一个有警察陪着的也开了口，“耿师傅，您老爷子这是对我们有意见啦！”
　　 耿师傅是厂里的老车间主任了。耿直正义，就是脾气太暴。那年，他一拳闷倒了那个专门欺负学徒工的“害虫”，就为了护着那个新进厂能写会画的小徒弟，被党内警告了一把。喏，那个小徒工，就是眼前带着跟班儿的那个人。
　　 “尊敬的张处长，敬爱的王队长，各位来宾，你们能在日理万机中，赏脸屈尊，大驾光临，是我小由子的万分荣幸！他一脸灿烂的阳光，让这个生态自然大酒店蓬荜生辉，万般荣耀……”
　　 耿师傅真一下被“耀”住了！这还是当年那个在车间大会上念个稿，腿肚子都哆嗦的小由子吗？他坐不住了，压低了声儿说：“对不起，我得去趟卫生间！”
　　 刚洗着手，小由子就跟进来了，耿师傅眉头一立立，指着镜子：“浑身嘚瑟得没二两鸡毛沉，照照镜子，你还要脸吗！”
　　 “师傅，我就知道你的脾气看不惯，受不了，可徒弟今天求求你，帮帮我，我不这么做，过不去这个坎儿啊！”小由子一急，眼泪巴嚓了，
　　 “这几年买断回家，我啥都没干起来，就借了钱，在街（读该音）边子租了房子，想开个小旅馆。可哪想办工商执照，和那个特业公安备案证，我媳妇儿的腿都跑细了，就是办不下来！眼瞅着孩子哭老婆叫，借的钱每月还得给人家打利息，天天都得往里砸钱哪！”小由子说着说着声音都颤抖了。
　　 “师傅，我今儿是打着您的旗号，他俩才肯过来的，那个你当年护过的，就是今天来的那个工商局管办照的，你介绍入党有警察跟着的那个，就更了不得了，人家现在是治安大队长了！备案证就是他们那儿发的！”
　　 “我知道了！”耿师傅喉头动了动，拍拍小由子的肩膀，迈着虎步又返回了席上。
　　 觥筹交错，碰杯不断，甜言蜜语，阿谀逢迎，两个大人物都舌头打了摽儿地拍胸脯，
　　 “耿师傅，有您老发话，还有啥，啥说的！”
　　 酒阑人散，“銮驾”回府，耿师傅却趴在桌上起不来了。
　　 “快，快送我上洗手间！”忽然他一打挺，又连着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小由子一把扶住他，踉踉跄跄，只觉着他浑身发抖，刚进卫生间，“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
　　 望着那鼻涕眼泪吐得一塌糊涂，脸已经被痛苦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耿师傅，小由子的泪再也止不住了，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