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饼油条香(散文)
一
我从小就喜欢睡懒觉,上中学时,因睡懒觉上课迟到,我没少挨班主任训。没想到,我睡懒觉的顽疾在军校里竟没有发作过。军校纪律严明,作风紧张,军号就是命令,听到号声就得令行禁止。除了生病,在军校睡懒觉那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缺啥补啥,每次放假回家,我几乎天天睡懒觉。军校对于生活在偏僻农村的父母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们总以为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吃了天大的苦,回到家里怎么懒散都不为过。我睡懒觉时,他们生怕吵醒了我,做啥都是轻手轻脚的。父母对我的溺爱,让我对睡懒觉有恃无恐,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起,那感觉岂是妙不可言一词形容得了的。每每醒来的时候,我的枕边就有一副香喷喷的大饼油条。有时,我脸不洗牙不涮,躺在床上,就囫囵吞枣把大饼油条给吃了。
我读军校那会,奶奶和父亲都健在。姐姐早已出嫁,几个哥哥也都分家各过各的了,父母和奶奶一起生活。名义上我也分家出户了,按村规民约,我当另起炉灶,自己烧火做饭。可一回到家里,看着奶奶慈爱的目光,父母满心欢喜的样子,我早把分家了还该不该到父母锅里蹭吃蹭喝的顾虑打消得一干二净。我在家的时候,母亲每天早上只买一兜大饼油条,奶奶和父母则就着咸菜喝白粥。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军校毕业当上了军官。探亲回家,每天早上母亲都会买两兜大饼油条,我一兜,父亲一兜。当时,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已失去了思维和说话的能力。全家人他只认得母亲,母亲走到哪,他便尾随到哪。在父亲只识温饱的精神世界里,母亲就是父亲的天,更是父亲的地,一旦看不见母亲,父亲就急得胡乱叫唤;在母亲眼里,父亲就是个老小孩,但凡有好吃的,有我一口,必定有父亲一口。母亲和奶奶依旧就着咸菜喝白粥。我曾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不多买几兜,大饼油条又不值几个钱。母亲淡淡一笑道:“我们牙不好,大饼油条嚼不动,大饼油条放软了就不好吃了,买多了尽浪费钱。”年轻的我不谙世事,总觉得母亲所说的都是对的,也自然觉得全是真的,对母亲说的话,我从来就没有半点的怀疑。
二
我给母亲钱,母亲总推脱着不要:你连对象都没有,以后谈对象结婚,用钱的地方多了去,等你娶上媳妇,你给多少我收多少。母亲很有主见,但凡她认准的事是很难改变的,对此,我深有体会。我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我是一个一上课就打瞌睡,下课铃一响便活蹦乱跳的主。我看书,书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书,不上学正合我意。年少的我瘦得一根竹杆似的,回到生产队,这可把生产队长难坏了。按年纪我可以到生产队上工了,可就我这瘦小的身板,地里一刮大风保不准就能把我给刮跑了。生产队长苦思冥想半天,终于给我找了一个“御毛鸡”的活,毛鸡就是老家人对麻雀称谓,“御毛鸡”就是看护庄稼,防止麻雀和鸡到地里偷吃粮食、损坏庄稼。我却非常喜欢自己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我用青藤在乌桕树上搭个窝棚,想躺就躺,不想躺就在田边溜达。一天到晚,手里掂个弹弓,好不快活自在。看着终日游手好闲的我,母亲心急如焚。终了,她下了要我重回学校读书的决定。我哪是读书的料,在学校真里活受罪,要我重回学校,这不等于刚离龙潭又入虎穴?为此,我和母亲闹翻了,那会母亲就是我眼里仇人,遇到母亲,我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母亲则拿出一家之长的威严,规定只要我不去上学,全家任何人都不准搭理我。母亲在家里还是有威望的,不上学的我竟成了全家人的“公敌”。势单力薄的我终究敌不过同仇敌忾的家人。万般无奈,我只好背着书包到初三班里插班。没想到,在公社读完初中,我又到区里读高中,后来还去了省城读书。如果没有母亲当年的执着,我就不可能入党提干,多半在农村碌碌无为地终老。每每想起这些,我心里就感慨万千,为了自己儿子的前途,她竟不惜做儿子的仇人。其实,母亲对我能否考上学校心里也没一点底,考不上,大不了晚种几年地,万一考上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我考上军校,才明白母亲对我的良苦用心。
我在家吃父母用父母的,回到部队也是吃部队穿部队的,生活上啥事也不用自己愁。对钱少的难处我没有真切的体会,我误以为在我面前满脸春风的父母,他们的日子也应过得顺风顺水。母亲不要我钱,我也就不再坚持。
再后来,奶奶和父亲相继去世了,我也娶妻生子了。我和老婆回到老家,每每听到村里小贩吆喝“卖大饼油条啰——”的悠长声音,老婆便抢在母亲前面,买了很多的大饼油条。看着母亲毫不费力地吃着大饼油条,我才想起来,母亲早已换了假牙,吃啥都不碍事了。
三
我记不清小时候大饼油条的价钱,只记得父亲赶集偶尔带根油条,或带块大饼回家,那也是兄弟几个分着吃。小时候,一个人吃一根油条我见过,一个人吃一块大饼我也见过,但一个人吃一兜大饼油条,太奢侈了,我上初中前,还没见过这样奢华的场面。
无意当中,母亲带给我人生中第一次奢侈的吃喝。那年母亲在马镇街租了一间门脸房,开了一个裁缝铺。门脸房前门临街,出了后门便是庄稼地,庄稼地里还有很多坟墓。门脸房前屋高大敞亮,越往房子深处走,房子越来越矮,光线也越来越暗,这房子活像一个地道。
有一次周末,我放学回家,母亲说村里有个老人去世了,她要回村给老人做寿衣,晚上要我到店里看门。那时,我虽小学刚毕业,但对《聊斋志异》里的鬼啊狐啊却知道不少,让我一个人在阴森的“地道”里住一晚,岂不把我吓出神经病来,我高低没有答应母亲到马镇看店。“如果你今晚去看店,明天早上,我给你买一兜大饼油条。”对我因胆怯而产生的执拗,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她狠狠心放出了个大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人吃一兜大饼油条,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母亲的大招面前,我所有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了。年少时不到难事临头,误认为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
傍晚时分,我就去了马镇。后脚刚踏入店门,我就连忙关好店门,明明后门拴得好好的,我又把能搬得动东西全抵在后门。到了店里之后,我才感到,这决不是简单的地看店,而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卫战。黑夜里,门外的坟墓就是我的敌人,把后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我就像守城的将士,又加高加厚了城墙。
夜幕悄悄降临了,喧嚣一天的马镇就像一个折腾累的小孩,在精疲力竭中安静了。可这安静只是我心中黑暗世界折腾的开始。半夜时分,北风呼啸,一会瓦上不知被什么弄得叮当作响,一会后屋的老鼠上蹿下跳,一会后门有莫名地被啥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一有响动,我的心率便随着响声飙升。我总觉得,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藏着青面獠牙的恶鬼,只要我一打瞌睡,它们就会扑上来把我生吞活剥了。当时,我后悔死了,自己虽乳臭未干,但也不能只为一兜大饼油条,就把自己给出卖了。那一夜,我除了后悔,就是对自己的鄙视。
直到黎明时分,对面茶馆传来生煤炉的声音。我透过门缝,看到熊熊的炉火,有火的依傍,我感到了温暖,身上也有了力气,揪着的心一下松驰了。在燃烧木柴发出的毕毕剥剥声中,我渐渐入睡了。第二天早上,母亲敲了半天门才把我叫醒,看着母亲手里那兜大饼油条,闻着大饼油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觉得自己一晚所受的苦难和屈辱,倾刻间便烟消云散了。年少真好,啥事只要熬过,便觉得一切都是风轻云淡。我吃大饼油条贪婪样,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在了母亲的心里。
其实,我在外面工作多年,也去过很多地方,各地都有色香味俱全的特色小吃。大饼油条只是一种粗加工而成的普通食品,和各地的特色小吃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母亲却固执地认为,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口,在他乡异地是吃不到如此地道的大饼油条。做母亲的,哪个不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又有哪个母亲不把满足孩子的正当需求作为自己的幸福?我母亲这一生的幸福就在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为儿女操心劳神。
四
奶奶和父母的后半生是在农村度过的,老去的父母失去了劳动能力,他们的生活开销主要靠经济都不宽裕的儿女。母亲患有严重的青光眼,做不了裁缝,平日里会纳点鞋底卖,以贴补家用。母亲好面子,村里的红白喜丧事从不亏礼,村里修桥,母亲硬是从牙缝里省出了300元。母亲平时多省出一分钱来,过起日子就多一点的从容。但只要我回家,饭桌上天天有鱼有肉。我竟从未想过,我走后,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做儿女的,往往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才会想起父母;而做父母的,一事当前,首先想到自己的儿女,牵挂着儿女的冷暖,想着儿女的不易。
我常常觉得自己很亏欠父母,我在部队工作,工资比同级别的地方干部高不少,但凡我多寄点钱给母亲,母亲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每逢清明节,老伴都会提醒我多给父母烧点纸。他们生前,我没有好好尽孝,他们去世了,烧再多的纸也弥补不了我对他们的亏欠。每当我给父母烧纸时,我的心里总盈满着沉沉的愧疚。“子欲孝而亲不待”这话就像一把锥子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不过细想想,烟火传承中的人性大抵如此。当时的每个人呈现出来的是最本真的,做人没必要太纠结过往,过往的一切都是岁月赐予每个人的真实。为了将来少后悔,现在就当做好眼前该做的事。
纷纷扰扰的春花就像一个个赶着转场的戏班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清明又快到了。晴好的日子里,我常愣愣地看着天空,若有云朵飘过,我游离的目光会追随它们很久很久。看久了,心里有啥,我的眼里好似就有了啥。我觉得有的云彩像一块放大的大饼,有的云彩则像拉长的油条,还有两朵交织着彩云有点像大饼夹着油条……深嗅一口,我好像闻到了小时候马镇大饼油条的香味,其香无比,馋得我口角都有些湿润。我只要把浓浓的思念注入云彩,云彩仿佛也会传出自己想要的味道。
偶尔,我会臆想,父母驻的天堂和我生活的人世,隔的不是浩瀚无垠的天空,而是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我睡眠不好,孤坐在寂静的夜里,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只要我抻出手来,用手指间轻轻敲敲墙壁,父母就会循着我的敲击声,带着我和他们共有时光里的一切,款款地来到我的身边……我和父母就像冬天和春天,隔的不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而只是一枚指宽的柳叶。只要春风吹起,我冰封的冬天就会融化在父母柔软而温暖的柳叶里。
又是一个晴好的午后,蓝天如海,天上的白云就像我心中放飞的白鸽。我出神地看着天上的白云,眼里有了白云,我对父母的思念好似就能搭乘着白云,飞向遥遥的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