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东山脚下的石缝中涌出一股儿一股儿的溪水，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如同婴儿灿烂的笑脸。溪水汇聚成潭，潭溢水，又成溪，然后，宛若一条蜿蜒的彩带，把整个村庄宠溺地抱在怀中，忠贞地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生灵。因为溪水就在我们的家门前流淌，我们亲切地称“门前溪”。
　　 在记忆里，老家数门前溪最热闹，最繁华，最美丽。在我的眼里，它不是溪，而是一个载体，承载着绚丽风景和人情世故。
　　 溪边树多。几乎每家每户都栽树。桃树、李树，桔树，枣树……虽然都是从山上野生树移栽，结出的果子小小的，酸酸涩涩，但村民们喜欢山树的野性。每年开花时，一树一树的洁白、粉红、淡黄……热烈奔放，整个村庄都荡在花香里。我像雀儿，在花间穿梭，摸摸这朵，闻闻那朵。觉得每一朵都长了一颗热情的心，对着我眉开眼笑。我摘下一朵，斜插于发间，让花开在我的头上。溪边闲坐，花树把自己美丽的姿容完全倾斜在水里，一副思慕水的模样。粉嫩粉嫩的溪水也照着岸上的房屋、水草，也照着我的影儿。油画一般，真是醉了春风啊！每当花落时，溪水里荡着一溪一溪的花瓣儿，我有了忧伤的感觉，痛惜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之快。一种悲悯的情怀，迅疾而生。我从家里寻来一个瓶子，把落溪的花瓣捞起。心想着可以做最香的香水，偷偷地放在妈妈的枕头下，要妈妈枕着香水入梦。有时候也会找来毛线，把落下的花瓣穿成串，束在发辫上，带在脖颈上。有一次，寻不到毛线，偷偷地从自己毛衣袖口扯下一段。被妈妈发现时，只剩下半个衣袖。妈妈哭笑不得，一边嘴里骂着，“这个花婆崽哩”，一边寻来毛线和勾针一针一线挑上。我喜欢那样放纵地挥霍美，也只有那样的年纪最有资格。
　　 村里明华叔当兵回来，带回来一台“海鸥牌”照相机。村里过节般热闹，女人们翻出最漂亮的衣服，穿戴一新，等着照相。背景就是门前溪，那一树一树的花，一溪一溪的香水，衬得女人们个个娇媚，个个柔情似水。男人们看女人们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温热。有调皮捣蛋的孩子，躲在溪边，掬一捧溪水洒向女人们，或扬一把花瓣，引人一句笑骂责怨，换来恶作剧的满足。明华叔的奶奶，满头银丝，拄着拐杖，用满口无牙的嘴，漏着风劝说不要照相，会吸了血。可自己忍不住，放了拐杖，坐在溪边的石墩上，照了一张，那笑容像门前溪荡开的波。
　　 和风景一起快乐，是那时人们的生活一部分，回想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二
　　 那时候，门前溪清洌甘甜，随时捧一把喝，溪水带着草木的清香，我喜欢砸吧着，感受那种本色的香气。村里人都在门前溪洗脸，洗脚，洗衣服，省了挑水的麻烦。洗衣服的时候，蝴蝶和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它们翅膀有时会温柔地触着头和脸。洗完了衣服，往往会趁着好太阳，把衣服铺在石头上，搭在树枝上。晾晒的衣服各种颜色都有，蜜蜂也许把衣服当成了花朵，围着嗡嗡地闹。
　　 那些又酸又涩的李子、桃子、枣儿并没有浪费。张华的奶奶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收集起来，就着溪水洗净，去了核，蒸熟，拌上自制的酱，制成了酱饼。我们总能看见她，颠着小脚，追随着太阳，在门前溪的石墩上摆放着簸箕，面容平和地一块一块地晒开、翻弄。每当看见有孩子立在旁边，她总是慈善地笑，拿起一块塞进孩子的嘴里说：“不急，再有几个日头就晒干了，到时出了糖霜会更好吃。”现在，超市里的酱饼果脯五花八门，颜色妖娆，甚是引人注目，买来吃，怎么也找不到那时的感觉。哦，那是家乡的味道。
　　 一条溪，是我们成长的河流。那些风景，那些人物，没有多少绚烂的色彩，但朴实得更耐人寻味。
　　 我一直认为，很多神话和传说都是伴着老家门前的溪水的流淌而诞生的。门前溪是“艺术”的温床。
　　 门前溪除了树多，花多，石头多，故事也多。
　　 夏夜，萤火虫点亮自己的灯，欢乐地展开翅膀在门前溪飞来飞去。青蛙呱呱，蟋蟀瞿瞿。月亮似乎也特别钟情门前溪，披一身柔柔的纱，轻轻地留下一串串温柔地脚印。满天的星子耐不住寂寞了，蹦蹦跳跳地跌落与溪水亲吻。大家吃了晚饭，陆续来到门前溪，坐在石墩上乘凉。男人们吧嗒着烟卷望着溪水谈论着收成。勤快的女人们借着月亮做些手工，嘴里说着家长里短。张华奶奶会趁机拿出用李子、桃子、枣儿制作的酱饼，分发给大家品尝。没有别的意思，她是想换大家一句肯定，好像必须说“真好吃”，她才开心地笑。我们这群孩子，除了吃着酱饼，追着萤火虫，还喜欢缠着老人们讲故事。老人们讲的故事，有时与鬼怪是分不开的。我常常听得全身发麻，恐惧得不得了，有时候溪水里的鱼儿游动传来“哧啵”一声，我就会听得浑身悚然一抖，直往旁边小伙伴的怀里钻。当然，也有温暖的童话。比如山洞里的兔子精看见有老人在山上砍柴就会变作人，帮老人家搭把手。画里的美女会在固定的时间下来帮单身的穷苦男子做饭洗衣……我知道了孟姜女的爱情故事，如水温柔；知道了八仙是怎样成仙的，也和溪水有关。我还记得，何仙姑是因为在溪边洗衣，水面上飘来一个鲜红的桃子，她吃了这个桃子便成仙了，手捧莲花，出尘绝艳……从那以后，我更喜欢坐在门前溪，幻想着有一天也飘来一个鲜红的桃子……
　　 从老人口中流传出的这些神话和传说和我以后从书本上得到的版本虽有出入，而那些故事对我最初的审美和对我灵魂的滋养，有着启蒙的作用。过去了很多年，我依然会想起，还想坐在门前溪，听老人们讲故事。
　　
　　 三
　　 门前溪更属于水草和鱼的世界。溪水缓缓流动，水草轻轻摇曳，水中有许多小鱼小虾小蟹小蝌蚪，都喜欢在水草里钻进跑出。
　　 暑假的早晨，我喜欢挽起裤管，赤着脚沿着溪流走。露水是最舒服的甘露。那些凉透的水珠，好像无数的小精灵，从草尖滚到我的脚上，让脚趾变得干净洁白，赶走整个晚上的暑热，叫醒还在沉睡的眼睛。当然，我的心思并非那么简单，我更想找到鱼群，用篓子捞上一些。
　　 村里新崽哥比我年长两岁，他古灵精怪，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编竹篓子手艺，从后山砍来一把毛竹，编了几个竹篓子。他约我一起放在了门前溪。新崽哥告诉我，里面放几只蚯蚓，作为鱼饵，设好鱼篓后，要找一块石头压实，不然会被溪水冲走。可我们的收获还是不多。
　　 邻居春生爷爷，总是在溪流湍急处，做一个竹篓陷阱，只要有鱼游过，就会掉入。经过的人都可以拿起来，放竹篓的春生爷爷不一定会随时守在那里，大部分是让这些闲着无事的小孩子给带走了。春生爷爷也不生气，顶多不疼不痒来一句“这些夜冇收的”。“夜冇收”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一般是说夜不归宿的意思。孩子们听去了，躲在溪边的树下偷着乐。
　　 我也曾经去一些水草深处，寻找某个叔叔、伯伯设下的鱼篓子，那里头有时会有泥鳅、黄鳝、鲫鱼、毛蟹，还有红色的小鲤鱼。但不能抓出来，因为一旦抓出来，那就等于是偷人家的东西，所以只是偷偷地拿起来看一眼，然后羡慕一番。
　　 有一次，大水后，我沿着溪流去看春生爷爷抓鱼。他已经抓了小半桶鱼了。实在是太钦佩了，我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鱼？
　　 他看我一眼，一个眼神好奇的七八岁小姑娘，大概觉得没必要答话，不理我，继续抓鱼。我继续看，有时帮他提一下桶，翻看着鱼。后来，春生爷爷用一根狗尾草串了几条鲫鱼要我带回去给外婆煮汤喝。他说，一个人时不要来这里玩，有水怪，专吃小孩子，想抓鱼，叫你爸爸。
　　 晚上，我问妈妈，“树树陂”那里是不是有水怪？妈妈问我是谁说的。我说春生爷爷。妈妈笑笑说道：这个老头子，真有他的。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是，那里是有水怪，专吃小孩子，一个人不要去。
　　 后来，我才明白，那里水域较深，小孩子一旦掉入很难爬上来。春生爷爷的话，是最善意的“谎言”，是在给我最好的保护。
　　
　　 四
　　 不知是哪一年，老家修了马路，“突突突”，大卡车来回飞奔，扬起一阵阵灰尘。人们启动了挖掘机，抡起了刀斧和锯子。林木资源日渐匮乏，小时候常见的参天大树，不知何时全消失了，难觅踪影。而门前溪也悄然消逝了，留下一条白花花的溪床，不长水草不长庄稼，有的，只是鹅卵石。村里的那几个池塘水位也愈来愈低，塘水充满了污染的异色，散发着恶臭，剩下的鱼翻着白肚皮游来游去，拿着小小网子就可以捞鱼。我惊讶地大叫：“快看，好多鱼，都出来吃东西了，好抓。”“蠢婆哩，水变少变坏了，鱼出来喘气啊！”妈妈看着天说：“这个老天爷啊，再不下雨，稻子就要枯死了。”即使是最简单的生态，一旦被破坏了，恢复起来也很难。可惜了一条溪，她的欢快，她带给人们的乐趣，都已经成为历史。
　　 这些年，逢天旱，村里人的饮用水要靠政府部门用大卡车运水接济。望着干涸的溪床，我们无法想象，当年我们的村庄可是被溪流怀抱的啊！随时随地，用锄头随便一锄下去，泉水就“咕噜咕噜”往上冒啊！干裂的溪床如果有思想，它一定在回忆，回忆什么是水，回忆鱼跃和蛙鸣，回忆月亮的脚步，水草和星星的影子……它不知道水流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水会不会再回来。
　　 前一段时间，我布置孩子写作文，题目是《老家的……》，我刚写下老家的三个字，我犹豫了，握粉笔的手停在空中。现在的孩子，老家到底给了他们什么？他们用什么写老家？他们拿什么来回忆？水草和鱼不会在陆地上漫游，星子不会倒映在石头上……
　　 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沿着干涸的门前溪来到了东山脚下，寻找着当年渗水的地方。周边铺着绿绿的青苔，石缝里偶尔有一滴儿一滴儿的水滴出。我想，肯定不是这里无水，是山中的泉水也在抗议，抗议人们的不珍惜。这几年，人们开始认识到保护自然环境的重要性。政府投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植树造林，植被在慢慢恢复。我坚信，不需要多久，石缝里的水又会一股一股地涌出，汇聚成潭成溪，重新环抱着村庄，倒映着花树，闪烁着感动的星辰，偶有鱼群穿梭，发出“哧啵”一声。到时，我可以布置孩子作文，标题是“老家的门前溪”。
　　 想想也好笑。儿童时，老师每年布置一篇“门前溪”的作文，如今人到中年，突然觉得老师咋那么疏忽，为什么没有引导我们关注那条溪呢？可能是她太普通，普通的东西，不珍惜，不保护，也会成为遗憾啊。现在想起来，普通的一条溪，居然是我记忆里最丰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