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动笔写故乡，只是想为故乡发声，故乡不能沉寂。
　　 我给自己最深刻的一个发问是这样的——
　　 你有文学的故乡吗？
　　 我明白，每个人都有履历证明籍贯身份的故乡，哪怕这个人现在处于某个城市，甚至在城市的某个旮旯里，属于流浪者。
　　 我没有文学的故乡，对于可以写点什么的我而言，这是羞耻的事情，故乡本能原谅我的。
　　 当年读中文，不就是那份文学情怀的驱使？读，是鸡仔吃食；写，是母鸡下蛋。我的文学鸡蛋迟迟裹在腹中。
　　 故乡是塑造我们泥胎开始的地方，它在我们的履历里就是干瘪的毫无色彩的几个字，或许，这是留着空白让我们去表现吧。我相信，文学才是划开荒野的犁。
　　 我很有点不自量力，想替我的故乡说说话。而自从有了现在的我，我的故乡于是就有了文学。确切地说，是我以“怀才抱器”的这个名字活跃在“江山文学”的时候，我的故乡才有了声音，才有了文学的味道。
　　 据我所知，我之前还没有一个人那么钟情地写故乡，黄海岸边一个古村落——南桥头。此时，故乡好像在喃喃自语——多往村子跑几趟，希望能够慢慢修复你的记忆。如果故乡没有文学性，没有对文学表现的渴求，是不会这样说的。
　　 绍兴鲁镇，是幸运的，因为鲁迅，这个名字才有了温度。凤凰古城，更幸运，因为有了沈从文，边城变成了人们遥望目光的中心。高邮，也是幸运的，因为在汪曾祺笔下我们认识了那里的咸鸭蛋，于是我就想着他能给我邮寄几个来。我真羡慕他们，更羡慕他们笔下的精彩故乡。我的故乡南桥头，没有遇到这些文人，也是不甘沉寂的，因为有了我，最初的想法，就是替故乡发声，也是想让故乡包容我的五十年的远离，给故乡一点安慰。我们即使无法成为文学家，但我们还是要写自己的故乡，我在江山很喜欢看到不同作者笔下的故乡。
　　 由此，我对文学有了全新的认识，文学是有着强大的张力和穿透力，也就可以让故乡的精神和情结永存，并引起更多的人热爱自己的故乡。
　　 任何故乡都会产生自己的文学，只是我们的文学眼光没有投给她。所以，在千万个故乡里，只有那么三五个有了属于自己的地道的文学。于是，我想在江山文学网给自己开辟一个“故乡专栏”，也让更多的人了解我的故乡。
　　
　　 二
　　 可是，我最初的想法是粗浅和错误的。我觉得，文学之于故乡，其价值几乎等于零，但想想那些已经远去的故乡文学，还活着，我又觉得永远不会消亡，因为文学可以引导着故乡的方向，永远不会沉浸在过去而不能爬起来，所以，用文学表现她，永远是一个时髦的领域。我又否定了文学是故乡的零概念。于是，那条几乎躺卧在时光里的老街，几乎爬不起来了，我要它活下去，因为人们心中还有多少像我笔下的老街，老街的原始声音，永远是催着我们脚步的音乐，哪怕是不成旋律的几个音符，我也想连接起来，成一段曲调，平仄，永远不会不铿锵，就像今天我们读到的唐诗宋词，始终在平仄里活着。
　　 我在文学世界里，观摩我故乡的老街，是一件最有情调的事。一条街，那就是一个居住群的风景线，只有我和故乡老街的人才觉得出它的永恒魅力，确切地说，我是从老街走出去的游子，游子的根是无法轻易拔出来的。
　　 文学，是在不断寻找着故事去安家，否则就只能流浪着。所以，我明白我的故乡为何无缘文学，是我把那些故事放下了，放在时光的某个角落里尘封起来了，尘封并非会完好，反而不安，所以，我的故乡在没有走进我的文学之前是流浪的，至少是破碎的。就像半环着故乡的那条河，当我踏在河岸，当我搬进我的散文，于是，那条河就变成了一条锦带，飘逸在故乡的脖颈，仿佛是一个美女正摆着一个让我拍摄的造型，不能不让我多情起来。那条河在我的笔下又是一道闪电，亮晶晶的，刺着眼睛，因为那是我的祖先还在守望着的古村，让我在目睹时一下子感到了刺痛，刺眼，刺心。当我写完故乡那条河，那条河就安顿了，成为我血脉中的一股暖流。我明白，这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情感的责任。
　　 写作中，我再次悟出文学的一个特性——文学是痛。但这种痛，是不能归于曾经流行一时的“伤痛文学”。没有痛，写出来的东西就不能刺痛我们的神经，但我不能让故乡在痛中呻吟，而是要捧出一个把痛藏在骨子里的故乡。于是我写了我曾经作为老街唯一的高中生给七四叔读远方的来信，一个残疾军人，让我坐在他的门前石墩上，眼睛里闪着随时都可能激动落泪的可能。他一个字不认，老街多少人不认字。这种痛，也一直让我想表达，但不忍说出。曾经也想开一个识字班，在老街老屋，但我还是选择用文学唤起那段痛，使更多老街的人懂得怎样读书去改变自己的故乡。所以，我在文章里不能放弃一个情节——老街人为推送自己的大学生，围绕着那面古老的碾盘，齐刷刷地举起了手。这是老街千古未有的壮观场面。文学的笔，在这个场面里逡巡着，涂彩一遍遍，不肯让那些手臂苍白。
　　 回忆起故乡的曾经，有时候的感觉是痛，未必就是坏事。体会出故乡的痛，是深爱故乡的人的本能。故乡没喊痛，我要知故乡痛点。文学可以抚摸痛处，也可以止痛。
　　
　　 三
　　 读《玫瑰的名字》，记得一句话说，“修辞是一架欲望的机器”。欲望几乎等同于冲动，面对我的故乡，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欲望，想拿最美的比喻给故乡，机器被点火发动起来，我也跟着兴奋冲动，冲动时想手舞足蹈。我深知，我已经远离了冲动的年纪，不再血脉贲张，不能再行吟高歌，但每次走进故乡的怀抱，我都禁不住了。
　　 瓜果飘香的南小岚，被我认为是孙悟空曾降落于园中，摘了桃子，变成一群猴子，那么灵动可爱。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曾经是折磨我的镰刀的无边苦海，再看好像是一块磨刀石，砥砺出一个可以经受生活考验的游子。砚山上那段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踏破了几双鞋子，只为每晨挣几个工分，站在小路起点，我仿佛觉得这是我人生的“十八盘”的开端，此时才有了意义。
　　 起先完全是我修辞的欲望和冲动，才想好好表现我的故乡。在别的地方，例如在风景名胜处，有比故乡更美的景色，但无法引起我想为之书写传奇的冲动。
　　 故乡是不生产文学语言的，但纯朴的句子，总在我的耳边重复着，过去五六十年，还恍如昨日说的，新鲜着。有人说，文学是为了给我们生活增添一种情调，才那么不肯离开我们。其实，在我看来，是一种精神的化石，很重很硬，风化不了。
　　 邻居六母给大儿子盖起四间草房时，掐着腰，站在房前的样子还在，她的话我还记得——别羡慕谁，就羡慕自己的汗珠子。她摸一把脖颈处的汗水，往地上摔去。是啊，没有汗珠子能盖起房子吗？她相信的是人生的每一次努力和挣扎。
　　 那个常常被人在背后嘀咕的老街一队的妇女队长荣婶，她不怕，但他不是拿起武器来消灭那些流言蜚语，而是说出让我咂舌的话——唾沫在嘴里，不吐出摔个响声，自己都觉得没劲了。她欣然接受唾沫的声音。这是多么纯粹的文学语言啊。这些声音，沉寂了多少年，突然从我的笔下复活了，人物也活了。这是我唯一对故乡的贡献，做了一次精彩的转述。
　　 我也知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很生动，但这个句子属于距我故乡九百里的密州，属于九百年前的苏东坡。我也喜欢“闲听天籁静看云”，但世上不都是这么诗情画意。故乡邻居说出的句子，没有平仄，但一直在我心底铿锵了五六十年，一样可以陈列在文学的殿堂里。我常常想，能不能给我一段好声音，几首宛转悠扬的歌，几句动人心弦的诗词，许我一段最好的光阴。我想，故乡是能够给我这些的。
　　 从百姓家里打捞出无名之辈的故事，提取最好的声音，是文学的责任。故乡是丰满的，要多少有多少。哪怕这些故事，这些声音，带上了痛，我会用文学的温情做红糖的末，撒上，搅拌一下，不能改变苦涩，但有着甜度。我在文学里，给这些找一个安身栖息的地方吧。我的文学观选择的方向，不会改变，故乡也不会嫌弃我的文学的浅薄。
　　
　　 四
　　 接近，是一个温暖的词。我发现，和一个人走得越近，越容易产生隔阂，越是在意了，越容易为之所伤，不是那个人不好，因为我们的要求不断提高砝码，那个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满足不了我们。世界上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文学。靠近她，越发觉得温暖，不想离开她的热圈子。就像我缱绻在江山文学里，一直五年的时间，江山的怀抱依然暖着我。我还想，一些人的出现，一开始感觉那么幸运，处得久了，发现他们是来给自己上一课，然后一个转身就离开了。而文学总是粘着热爱文学的人，尤其是找到故乡的文学入口，即使文藻再怎么平素，故乡也不嫌，也总有一个宝藏，开掘起来，永远不见底。故乡不会充当我们的教师爷，一直是一个可以与之温馨絮语的老者，也不设什么课堂，广袤就是它的襟怀，温暖就是它的常态。
　　 生活本来的样子绝不会以文学的方式呈现，但最美的生活，一定是在向文学境界靠拢的。所以我敢说我捕捉了故乡的一些真实。
　　 写过故乡的老街，好几次问自己，是不是在重复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可每一次给老街一个命题，马上就有最新鲜的往事出炉，香味芬芳，不忍放下丢下。
　　 单单说老街路边临街的窗户，哪一次打开记忆的门扇，都有故事冒出，也有乡邻的声音传来。即使某个窗子封死了，某座老屋拆除了，记忆还在。
　　 秀琴姐隔着窗子吆喝管刺绣活儿的王老师——能不能不偏心，多给我们一块绣花布！老街人，绝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想法。隔窗扔进去，王老师说，累死你，我才不痛心。真的吗？反着说话，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听得懂。
　　 先叔是种园高手，收获了菜种，没有到自家，就一包包扔给了窗子里伸出的手。“长得好，别忘了薅一把给我尝尝。”先叔提醒着。可谁也不当回事。善良如种子，本就不计回报。我理解了老街人的生活。越亲近那些故事，越觉得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想回到那时。文学的力量，在于亲近美好。我固执地这样认为。
　　 文学，是站在时光深处的智者，不会用草率描摹生活。我配不上“智者”的雅号，但我想用文学提炼自己的脑汁，向智者的世界走去。
　　 读大学的假期回故乡，去邻居家串门。家福叔拿钥匙打开柜子，拿出茉莉花茶，泡上。茶，珍藏了几年，肯定败味，不像普洱茶越老越好。但我从家福叔开柜的那一刻，就想落泪了。在曾经困窘的时代，茶对于一个农人而言，简直就是最大的奢侈品，家福叔不惜给我泡上。这个细节，一直被我放下，觉得家福叔已经过世，不写算了。但我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家福叔认为茶放的时间越长越好，就像人还是老朋友才好。储藏茶的知识，他几乎是零，但人情和心思，却是满分。文学是过滤器，过滤的是渣滓，留下的是精华。
　　 一位文学人说，北京最有温度的词有两个，一是“大栅栏”，一个是“新发地”，这是酝酿城市烟火的基地，当然可以这样说。故乡的风景在农家，一个真正的文学人，一定会在农家庭院里捕捉那些风景，这才是一个智者。智者，也绝非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走笔之时，动了真情，就听见了笑声，也看到了泪影，此时，文学的语言，就像身上的一块肉，捏一捏，就感觉疼了，疼过又觉得舒坦。
　　
　　 五
　　 故乡，是可以分泌出缠绵的韵味来的，是可以发酵出悠长的情愫的，令人心醉。我喜欢将故乡的味道沉放很久，就像老酒老窖，就像压箱底的东西，舍不得拿出。有一件事，始终还没有记录在我的文学书页里，我是想再发酵一下。
　　 上大学那年，母亲给了我40块钱。原来是隔壁的“松叔”送来的，母亲留下一半，说第二年再给我。母亲并不炫耀，我明白她已经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债务。我没看见松叔登门送钱那一幕，也没看到母亲张口借贷的那一刻。母亲说，你松叔自己送来的。那时，一个好劳动力一年挣工分，年终剩下四五十块就是令人兴奋的事，我家不敢奢望。松叔送来两年的所得，他不怕黄了？这种信赖，让我终生难忘。
　　 我始终在还原那段送钱到母亲手中的情境。松叔是不善言辞的农人，或许只说一个“给”字，那是多么沉重的感情啊，一字千金重，不是80块钱可以衡量的价值。或许，他只说了一句“拿着”，他不会客套。或许还有一句“等怀儿（乳名）毕业后还吧”，这种期待，有多么美，多么暖！句子太短，短得只有一两个字，长的也不足十个字，但我悟出了它的重量和质量。或者什么也没说，只用眼神做了深刻的交流，彼此懂得。母亲是有着自尊心的，松叔是怕一句不慎的话，会碰破了母亲的心。我还是不能准确描摹出松叔的语言，只能放在时光深处，不断沉淀，也不停地发酵。可能是一种不能呼之即出的遗憾，但我等这个事件加温到一定时候，我会用文学的怀抱抱出来，还原彼情彼景，呈于眼前。
　　 我还想用文学的酝酿过程继续暖着松叔的声音，轻轻地，也怕碰坏了声音的壳儿。
　　 我曾苛责文学那么难伺候，一定要发酵很长时间，其实，用文学的情怀去发酵，也最值得期待有完美的呈现，这个过程，也是最美的，期待美，就像“人约黄昏后”，等待，不是难受，而是给期待打上最沉的感情印记，名之曰“陈酿老窖”。我仿佛听见那段往事在心底发酵的声音，滋滋的，快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