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家乡的山坳上，细看家乡的田垄，才发现属于我的家乡消失不见了，或者说，今日的家乡已不是我当年的家乡了。
　　 房屋是完全不同了，不说过去的土砖瓦屋不见了，就是原来的房屋位置、形态都变化了，想必是儿子成人了，结婚生子分家之类的事情，一个家裂变为两三个家，随着老一辈人离世，房屋自然破败，荒芜，消失。房屋变化了，道路跟着变化，新建了房屋也就新修一条道路；老屋荒废了，道路也会因缺少人走而杂草丛生，渐渐看不到路了。
　　 看着这村里随处可见的小洋楼，禁不住还是会记起我家的祖屋，我儿时最喜欢的木阁楼。记忆中，那木阁楼是我家的独有，而周围别的人家不具备的。实际上，这木阁楼是依据地形的低处，用木材搭建而成的。它在整个宅子的东边，有两间屋子和一个木阳台，有间屋子是奶奶住的，有间房作了仓房，木阳台只是堆放了一些柴草。
　　 站在奶奶卧室南边的窗前，可以看到家里菜园和水塘，北边连着阳台。父母出工的时候，就是奶奶带我。我记得起奶奶的年岁时，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自然是不能带我外出的，我就经常站在窗前或阳台上，遥望父母做事的田垄里。奶奶有时候也给我讲故事，但是都没记住，而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奶奶收藏在柜子里的饼干、糖果。这在当时生活的年代，绝对是奢侈品。一般的家庭，也没有这样的经济条件。那时候，很多家庭孩子多，吃饭倒是热闹，菜刚上桌，一人一筷子夹过去，碗就能露底。零食是少有的，自家的花生、黄豆是要换钱的，换的钱要扯布买油盐的，也用来招待客人。奶奶的饼干是常有的，那饼有大人巴掌那么大，圆圆的，厚厚的，软软的，香香的，对我充满诱惑，有了饼干糖果，我就安心地跟在奶奶身边。
　　 有时，妈妈就在菜园做事，我就可以在阁楼上看。记得有一次，众人把一只疯狗围在了菜园里，握着锄头、扁担，把那疯狗堵在了菜园的一角，最后，真就把那疯狗一拥而上给打死了。
　　 木阳台是悬空的，而支撑着木阳台的两根大木柱，却是我上下木阳台的工具或通道。我更喜欢呆在木阳台上，就像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小窝，待在上面，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那供我上下出入木阳台的木柱，被我磨得有些发亮，不像木阳台其它地方暗淡无光。
　　 我五岁那年，奶奶走了，八十五岁高寿。后来父亲落实政策回城上班，补贴了几年的工资。家里用补贴的钱，把这两间稍显破旧的木阁楼拆除，改建成两间红砖房，地势低洼处也填平了，而我喜欢的木阳台也失去了依托，随之撤除。当时，我心里有点恋恋不舍。
　　 木阁楼变成了红砖房，眼前面貌一新。感觉上，似乎告别了奶奶的那个时代，进入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觉得奶奶走了，带走了她该带走的东西一样，一切都自自然然的。
　　 在红砖房里生活了四、五年后，母亲过世，我便随父亲去了城里上学，父亲便把家乡的房屋卖掉了。没了祖屋，我们自此就很少回老家。因而，在我的记忆里，能与童年生活紧密相接的，还是那虽有些破旧但却十分难忘的木阁楼。
　　 记忆中，儿时我家邻近的人家有四五家，如今只剩侄儿一家了；当年的晒谷坪、天井均不见了，屋前的牛栏屋、小池子、一排约五六棵高大的杨树、柳树，都无从寻觅。我要努力回忆，才能依稀找到某些风物的原址，但也不肯定。只有屋前我们曾经玩水的大池塘还在，感觉比当年小了一号。
　　 有时候我在想，家乡的风物应该不变才好，那么，我们这些离开家乡的游子，就能够看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会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岁月悠悠，几十年后再度踏上儿时的土地，该是怎样的感慨？“千里草，萋萋尽处遥山小。遥山小，行人远似，此山多少？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说不了呀！
　　 但是，倘若家乡的风物真的一成不变，我又将惊呼家乡的原始落后了。当年离开家乡时，正是物质生活贫乏时期，家家户户外墙上书有大幅政治标语。醇厚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哉悠哉。相反，家乡真是我儿时的样子，则与当今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相去甚远，又该做何感慨了？
　　 侄儿的红砖小楼，在如今的乡村是比较常见的结构，社会的进步，生活的改善，屋里的电视、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燃气灶、自来水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与城里差别不大。在这里居住，很是适应，于我而言，还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
　　 侄儿比我小三岁，是我儿时的玩伴。他说，小叔你小时候真的很调皮，你妈追你不到，你在这晒谷坪里满场飞。我实际上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样子，经他一说，我没有置疑，那场面当然只属于他们，我作为当事人自然看不到自己了。但是，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当年的这个场面。我对侄儿笑了笑，我知道这是一种满意的表达，谢谢他帮助我记忆起儿时美丽的画面。
　　 坐在侄儿的房屋里，朦朦胧胧的感觉我的模样像极了父亲；我感觉似乎是父亲坐在了这里，他的侄儿（我的堂兄）在陪着叔叔聊天。不知道在我的侄儿眼里，是否也有这种幻像。两代人，居然有着某些相似的场景，仿佛是生活的周而复始。只是周遭的房屋变得更加结实、时尚了，灯光由昏暗的煤油灯变成了明亮的电灯……
　　 在房屋周边走走，思绪时常在穿越，儿时与奶奶、父母亲生活的气息，仿佛就在身边，此时此地，或者彼时彼地。夜幕是个魔术师，他把四十年的时空差异，造成了一种奇幻的感觉，我的眼前时常浮现着当年的我们母子，而当年的母亲也在一边看着今天的我，满意的样子。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明月照样高高的在天上挂着，只不过，当年唱着“月亮光光，挂在树上”的母亲，已经到了天上，望着这个曾经笑过哭过的地方，想着而今的人已经极少想起她了。偶尔也有萤火虫闪现，它或许跟我一样，是当年同类的儿孙，已不是我儿时被我追逐的那些个小精灵了。
　　 儿时的夜晚是有些恐惧的，恐惧着夜，恐惧着那些不存在的人，或者鬼故事里的幻想。如今，感觉自己的父母亲人就在身边，就像是陪伴我散步一样，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却很温暖。我躺在床上，父母亲躺在山坳上，近在咫尺，已经没有了阴阳相隔的感觉。没有恐惧，很是平静。想起儿时的惧怕，竟忘了那时是怕些什么呢？
　　 与儿时不同的地方也有，没有鸡鸣，没有狗叫。侄儿说了，大家不养狗了，一个是不需要狗来护家了，没人偷东西了；二个是狗咬人划不来。没有鸡鸣是凌晨的事，儿时司晨靠鸡，如今却冷冷清清，但是醒来不方便问，过了这个点又忘了问了。
　　 我早早就醒来，已经不用鸡鸣了。天刚蒙蒙亮，我背起摄影包，抓起手电，轻声外出了。在侄儿新屋的周遭，我寻着合适的角度，等候太阳出来。太阳把天空云的颜色染上了红的黄的紫的，侄儿新屋的轮廓清晰可见，屋前池塘的水面渐渐也染上了细碎的红色黄的紫色。我不断按下快门，不断换着位置。美了，我的家乡，我的祖屋之处。我只是不解，儿时日日在这里玩耍，从来没有觉得美，没有想过这是美。
　　 屋前的田垄，是母亲出工的地方，也是我儿时的远方。我走向田垄。四月的乡间，人在草上走，萌萌的如同走在云间，松软，似有若无，却不用担心沉下去。我走出屋子到田垄中去，从机耕道走到田埂上，贪婪地吸允着，那略带清冷的空气，让五脏六腑接受着家乡母亲爱抚一样舒坦。这种感觉是儿时的记忆，是久违的印象。过去或许只感觉冷，如今却感觉到清新；过去或许习以为常，今天却觉察到了珍贵。当自己被生活的漩涡卷进了城市，渐渐地被繁华的气息包围，被繁杂的气味侵袭，才会想起家乡的空气，原来是那么值得留恋。
　　 站在祖屋原址上，遥望，遐想，是一种沉重的过往与鲜亮现实的混合，是儿时记忆与当下美好生活的交织与叠加，仿佛摄影手法的多重曝光，让人忘却了时空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