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外甥女从老家门口发来视频，两个妹妹相约去上坟，随带打扫卫生、整顿内外。上坟祭祀是清明的重要形式，是追忆先辈的必要程式。往年我都参与其中，今年却只能通过电话视频来远望了。忽然觉得，我离清明好远好远。
　　 清明在遥远的故乡，而我客居在千多公里之外的他乡。有人讲，此心安处是吾乡。这话明明每字都饱含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何来心安或者安心？以我的浅薄经历，他乡永远不可能是吾乡。吾乡有家，他乡可有魂牵梦绕的老家？吾乡有沙河七号湖、有童年留下步履与踪影的无数沟坎、有南山的雪和沙漠的风，在这南国的他乡根本不可能复制。吾乡有父母祖先的安身之地，那是土归土路归路的最终归宿，有一座导引我由稚嫩不断成熟的精神高地，是在其间引烧一把香火可以将“百扰、万事”都置之度外让灵魂得以洗濯的圣地，他乡怎么可能有呢！他所说的心安，只能用想象理解了。不可否认有些天下为公四海为家的人氏没那么重的故乡情结，然而毕竟天下芸芸众生还是普罗大众，过日常生活、走寻常道路、念父母妻儿。故此才有过年过节道路运输的繁忙，才有年三十前一定赶回家团聚的风景，才有清明上坟扫墓洁碑、追忆先辈的传统。
　　 清明并非团聚时候，却是聚会时节——到坟茔里，用虔诚的姿态为逝去的亲人上一炷香、烧一沓纸、送些美味佳肴，寄托感情。所谓视死如生，大约也表达在这里。比如父亲去世前曾告诉我：“以后你们多给我些水，我渴得很。”所以我但要回家，一定在他遗像前敬献一杯开水。有时候还在供桌上放瓶矿泉水。明明知道人死如灯灭，任何献祭、悼念都只是一种形式，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但人们还是经年累月乐此不疲奔走于坟茔，敬献于供桌，无非是把内心的怀念用心神的劳苦，以及物质消费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与神灵无关，与逝去的肉体无关，只与自我内心的需求有关。说白了，一方面，许多逝者生前没表达到位的情感需要不断表达；另一方面，在生活中慢慢懂得或者发现，过去处理逝者生前身后事的时候，本来可以做得更好而有不少亏欠，只能通过祭祀的形式将情感进一步予以表达。亲人不是神，却比任何神圣都能解决纠结于心的问题：父母总会原谅儿女，哪怕儿女不孝，遇到难题也会为之排忧解难；父母永远是为着儿女的，不可能在儿女的前途命运受到影响的时候无动于衷……虽然我不祈求父母为我解决什么问题，但我需要倾诉，我需要表达如今如此美好的生活，他们却早早离别而去的不舍不甘；我还需要时常跟父母见面（哪怕是梦里），告诉他们在先辈的护佑下，今天的全家幸福，日子过得顺当、富足、好到意想不到。这种在节气提示下，用一定形式表现的精神会聚，无疑为人们从新的原点重新进发，提供了必要的精神支撑。
　　 清明从来是个最近距离与父母奶奶以及众多逝者共享共话的时刻。往年的清明前后，我定在老家洒扫庭除，掩门而待，等妹妹弟弟及家人从不同方向奔来。在人还没到达之前，我会先在中堂父母遗照前烧香敬水，默默思念。当一群人提柴火的、拿酒食的、携纸火的、带扫帚的浩浩荡荡从家里出发，沿公路步行到坟茔的时候，大家不免你一言我一语，忆及父母生前的各种教导，以及少小时候的各种趣事：谁偷只鸡蛋没被妈妈发现，做饭时妈从厨房里喊谁去地埂上拔野菜而几个人一起跑出去拔天萝卜缨子，爹妈是如何发现弟弟把不想吃的黑馒头藏在土块墙里的。在摆放有序的坟头面前，大家依次跪拜，默祈吉祥。回来后把煮好的羊肉端上来，大家在父母遗像下围坐而食，像是回到了从前……
　　 清明还一定有植树活动。这是父母传下的习惯，也是追寻他们足迹的行为实践。几年来，我们先后在清明时种植了数十棵各类树木，靠渠边的空地上栽种的松柏全部成活，核桃、八角、山楂、桃李以及银杏等老家罕见的树木也部分成活，还对父亲生前栽种的花果树进行了修剪，让拉秧好些年的葡萄树重新焕发生机。奶奶曾经守候过的果树仍然屹立。尽管三年疫情使行走变得非常麻烦，今年之外退休后的每个清明，我必定守候在家门口，必定早早开动水源浇树灌园，把父母植入无数心血的果园经营得繁荣兴旺。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如果在故乡，倒不至于会断魂，因为无论怎样的气候变化或者世事变异，也有父母先辈的光亮引导，有祖先荫庇，走在哪里都理直气壮。而在他乡，阴云冷风，霾遮雾掩，虽然繁花似锦，绿意葱茏，也因千山屏蔽、万水阻隔，让我的清明冷寂孤独，失去依托。还因为繁杂缠身，怅望西北而不得行、远眺祁连而不得及，徒剩夜半思乡、独立闲愁。清明好远啊，远得在梦里看见的多是影影绰绰，难见清晰。清明好凉啊，随着新一股冷空气席卷西北，老家被四周喧嚣的树木共同动摇，祖坟与八方连声的荒冢萋草一起号哭。清明好清啊，目光里一个个清晰的面孔那么鲜亮，奶奶的慈祥、父亲的严肃、母亲的忍耐，以及见过没见过的亲人的笑意与悲伤，一一在脑海里默默播映。
　　 远去的清明，但愿只是今年，不是明载。但有可能，我将一定回到萦绕魂梦的地方去，把我的一腔情感当面告诉亲人。远去的清明是个“无可奈何”的开头吗？虽然，人生有许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情，但希望在为孩子付出的时候留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让活着不再成为无法追悔的憾事。
　　 远望清明，希望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时刻早些在故乡降临。
　　
　　 2023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