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母亲于公元2023年1月14日（农历2022年腊月二十三日）亥时与世长辞。
　　 母亲离开我们两个多月，但她那熟悉的略显弯曲有点微胖的身影、慈祥和蔼亲切的笑容始终浮现于我眼前，出现在我心里。打开收藏的照片和兄弟姐妹们制作的视频，感觉母亲还没有离开我们，她还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我们回来，她还爬在窗台上远望着小孙子放学归来，她还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秦腔……仿佛这一切如同昨日发生。当我意识到所有的这一切如同昨日一样不可再来时，心里就隐隐作痛，禁不住潸然泪下。回想母亲生前点点滴滴往事，尤其是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更令人痛彻心扉。
　　 2022年11月27早晨10点钟左右，母亲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脑胀，所幸弟弟、弟媳及小妹都在身边。她想上厕所，妹妹搀扶着她。进了厕所，她告知小妹已经尿裤子了！小妹意识到情况有点异常，立刻和弟弟商量送母亲去医院。弟弟马上拨打电话，询问医院的一位医生送母亲去医院应该注意什么问题。医生了解了大概情况，建议弟弟去医院开点药，先不要让老人多动，在家打三天点滴，等病情稳定时再去医院检查治疗。弟弟立刻前往医院开药，小妹和弟媳陪母亲坐在沙发上休息。侄女是护士，她没有上班在家。她闻讯立刻赶到，母亲输了液。三瓶液体输完，母亲感到轻松了一点，头不那么剧烈疼痛，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为及时的救治而高兴。
　　 在家输液三天后，母亲感觉好多了，自己来回走动及上厕所都可以自己解决，吃饭也比较正常。弟妹要带她去医院，母亲坚决不肯。在弟妹极力的说服和劝解下，我也在广东打电话安慰她，母亲答应去医院做检查。
　　 12月1日，由于新冠疫情防控需要，住院需要首先做核酸检测，弟弟、姐姐和妹妹一起陪妈妈去做了核酸检测。第二天，弟弟妹妹帮母亲办理了了入院手续，入住县中医医院。
　　 入院前三天，由于疫情影响医院规定只能一个人陪护，姐姐或者妹妹牵着母亲的手，母亲自己走路去做了CT、血常规、心电图、B超、核磁共振等各项检查。她是一个乐观开朗的老人，前三天吃饭基本正常。弟弟送饭给她，她给同室住院的病友直夸儿媳做的一手好饭，菜盒子、蒸肉、煎饼，枣模糊等都好吃，她把弟媳做的各种饭和水果分享给临床的老人，她虽然说话口齿不很清，嘴巴有点翘，但还偶尔和护士开个玩笑，护士说她的精神状态很好，告诉她好好休息，好好养病，慢慢就会好起来。
　　 住院第四天，所有检查结果全部出来，情况非常糟糕。母亲大脑绝大部分已经梗死，尤其是左边。梗死部分严重地压迫到中枢神经，尤其是影响到吞咽功能。医生告诉我的弟弟，老人85岁高龄，吞咽功能会逐渐丧失，治愈是没有希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脑梗可能会引起心梗，要弟弟及家人要有心理准备。弟弟告诉我们医生的诊断结果，我们都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看着母亲吃饭的样子，我们也不大相信母亲会有生命之危。
　　 不出医生所料，母亲住院第四天（12月6日）饭量突然减少，出现吞咽困难的迹象，捉筷子的手抖动的厉害，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小妹给母亲换用勺子喂她吃，她的嘴角时不时就有饭漏了出来，爱干净的她就不停用纸巾擦，一根香蕉，半个蛋糕，她花了十几分钟才吃完，然后喝了半杯稀饭！服药之后，小妹搀扶着她在楼道里走了两三个来回。回到病房，她感觉有点累，坐在床沿上喘气，小妹用温水帮她洗了个脸，泡了一会儿脚，她安静地去睡了。
　　 入院后第五天（12月7日）一大早，母亲还像往常一样想自己下地走，结果两腿发硬，小妹搀扶她，她也尽力使劲，但腿脚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在床边走了几步，妹妹不得不扶她上床。母亲有点不服气，过了一会儿，她又试着站立，结果实在无法站稳脚跟。又过了半个小时多，母亲又试着站立，这一次她终于站起来，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小妹也用了很大力气扶她在楼道走了一圈！她感到非常疲劳，再也走不动了。她告诉小妹午饭她想吃点方便面，小妹立刻给她准备好。及至小妹将煮好的面条喂到她口里时，她咳嗽不停，很难以下咽。母亲吃饭愈加困难。12月10日早上，吃了一点点豆腐脑，半个鸡蛋羹，一个弥猕猴桃！母亲几乎只能吃流食了！吃完饭后，她想下床走动一下，小妹搀扶着她，她无法站起，双腿直直的，小妹使出全身力气从后面抱着她，她想双手撑着床沿，但左边手臂抓不住床单，无论怎么做，她都无法再站立起来了。从此时起，母亲就再也没有下地走路。她的病情每况愈下，一天比一天严重。
　　 母亲从生病开始，我每次打电话或者和她视频，她总是告诉我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感冒和高血压老毛病，让我放心。她担心我回家会因为疫情被隔离，也担心我的小孙儿太小孩子们上班我爱人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每次问她感觉怎样时，她都强打精神说：“我打几天针就会好的。你在广东太远啦，回来一趟不容易，疫情传染快，你有小宝要看，我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操心。家里有你姐妹和弟弟他们照顾我。”她后来在视频说话时，发音也比较困难，语言含糊不清。当我听不清楚时，在一旁的小妹或者姐姐就逐句转告给我。每次视频过后，我心里都异常难过。
　　 12月11日，医院有一例新冠确诊病例，消息迅速传出。母亲立刻要让弟弟办出院手续，她担心孩子在医院陪护她不安全。医生也认为心脑血管病人如果感染新冠，病情会更加速恶化。由于康复的希望甚微，他也建议弟弟让老人家出院居家照顾，让亲人陪伴她度过最后的一段时光！
　　 12月11日晚回到县城的家，母亲心情好了很多。当天，大妹也从西安赶回县城妈妈的住处，母亲的话也多了一些，虽然说话声音小点，口齿不清需要小妹转述，但明显看得出她比在医院的状态好了许多。姐姐、弟弟、大妹、小妹搀扶她坐在椅子里，帮她洗了头，擦了身子，弟弟帮她洗了脚，侄女在一旁给我放视频，母亲因病面部有点僵硬，但她依然笑得很不自然地说：“医院里肯定比不上在家里，再好的医院也不要去住。”她的话逗得我们发笑，我们都夸她说得太好啦！的确如此，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二
　　 接下来的两天，母亲吃饭虽然少，只能进流食，但精神状态比较好。
　　 12月13日晚8点左右，母亲心梗第一次发作。她呼吸紧促，脸色有点发紫，嘴唇不断哆嗦，进而出现呼吸短暂的停止，小妹立刻给她喂了准备好的速效救心丸，不一会儿，她逐渐恢复了正常。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我的姐、弟、妹及弟媳，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刚才迷了一会，是不是吓着你们啦？”在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母亲用平静的口气但有点吃力地说：“妈一直不让你二姐回来，她远在广东，孙子小离不开人照顾，这次妈恐怕难熬过去了，这会儿她可能在哄娃睡觉，你们明天打电话给她吧，妈想见她一面。”听母亲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说完话，姐弟妹都流泪不止。小妹立刻拨通了我的视频，看到母亲苍老而憔悴的面容，听到母亲一声：“秋儿，妈想见你啦”一句话，我心如刀割，但我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故作平静地说：“妈，我明天就回到家啦，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啦！”
　　 母亲随后又叮嘱我安排好小孙子，安排好家里的事，路上要注意安全的话，我一边点头，一边安慰她放心。挂掉电话，我急忙退掉了提前预订好的17号的机票，重新买了一张14号机票，立刻准备好行李急切地等待回家。
　　 大约晚上11点左右，母亲第二次心梗发作，和第一次情况大体相同。姐姐坐在母亲身后搂着她，弟弟为她喂了救心丸，两三分钟后，母亲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她睁开眼睛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见我的小侄子也站在旁边，她伸出手示意小侄子靠近她，小侄子握着她的手，她眼里闪烁着泪花，用微弱的声音说：“皮皮，你要好好考个好大学。婆一辈子不识一个字，两眼墨黑，但我希望我的后辈都要争气，都有出息。孙子辈中，就数你最小，你的哥哥姐姐们都考出去了，你也要为咱家为你爸妈争口气。婆在等着你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婆陪了你7年，现在身体不好啦，不能再给你做饭看着你做作业。我明天就要回咱家啦！你在县城要照顾好自己，再几个月就考上大学了，婆听你小姑姑说，一部好苹果手机需要6000多元，婆这些年给你攒够了，婆把这6000元先给你爸，你上大学后让他给你买一个苹果手机。另外，也给你攒了一万元的学费，你爸在家里下苦，日子过得不容易。婆也为他减轻点负担。”说完这些话，母亲有些激动，也有点疲劳，她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让妹妹帮她从柜子里取出她的钱包，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6千元，一沓1万元的现金交给我的弟弟，小侄子泣不成声，周周的姐弟妹都泪流满面。
　　 说这些话，母亲很费力，但却格外清醒。姐姐觉得母亲坐的时间长了些，提议让她躺下休息一会儿，母亲不肯，随后抓着弟弟的手说：“妈这些年算真的享福啦！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就太好啦！妈这辈子操心下苦值得！你们几个都孝顺，我需要什么东西你们都替我买了回来。你小妹住的离我最近，她照顾我最多，买菜、洗澡、理发、剪指甲、看着我服药、拉着我手散步，她把我照顾得非常好。现在，你们个个日子都过得前去孩子们都争气，我觉得我这辈子挺有福气的。你大走的早，当时你们年龄都小，日子过得艰难，他吃了不少苦。妈这些年在县城，过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妈没有给你们留下什么东西，但也没有花什么钱。这7年仅花了5元钱。这5元钱是我在街上看到咱本门前你锁科叔，我给他买了两个烤红薯花的。你们平时给我的零花钱不少，我攒了起来，让圆圆（我的小妹）给我存了定期，后年应该到期。这些钱给你小妹一万，你的姐妹每个人2000元，其余的一万多留给你保存，以后谁家有需要就看着帮衬点，孙子孙子女重孙子重孙子女考上学或者结婚时，就代我给他们随份礼！”
　　 在母亲周围的姐弟妹们都知道母亲在做最后的叮嘱，心里百感交集，但又有说不出的难过。气氛有点悲凉，小妹便安慰母亲说：“妈，医生给你说，你的脑梗会留下后遗症，你看周围的好多老人，他们都拄着拐杖或者坐轮椅，他们都还活的好好的。你不要害怕！你也知道我在网上给你买了拐杖和轮椅，我们姊妹姐弟都会尽心照顾好你的，你好好休息养病，你至少还要等到你心心念念的小孙子考上大学呢！”
　　 母亲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到：“我一直在盼着能有这一天，可病不由人呀！咱们天亮就回到家，我原本想等你二姐回来好一起回，现在看来咱们不能等啦！回到家你们都不慌不忙。”
　　 12月14日凌晨两点，母亲心梗第三次发作，这一次比前两次更为严重。母亲服药后平静下来，她气喘吁吁地告诉弟弟说：“你二姐在广东太远啦，回一趟家不容易，以后妈走了，你们有空也去看看她，她身边姊妹亲人少。”弟妹都含泪点头答应，并让母亲放心。然后母亲坚决要求回家，弟妹便连夜护送母亲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家后，母亲又短暂地休克了两次，服完救心丸后又恢复了平静。
　　 当天下午，我登上白云机场1点45分前往咸阳机场的飞机之前，和母亲视频。看到坐在妹妹怀里的母亲，我心如刀绞。母亲彻夜未眠，强烈的疼痛折磨得她精疲力尽，她面部浮肿，眼睛也很难睁开，听到我的声音，她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你不要着急，妈没有事的。”我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下午3点45分，飞机安全着陆后，我飞奔前往咸阳来接我的侄女和外甥的车，立刻拨通了视频。母亲看到我，精神似乎振作了好多，她叮嘱外甥开车慢一点，要注意安全。当母亲电话里得知我们的车行至县城时，她告诉大姐帮弟媳准备好饭菜，让大妹将被子按照她平时的样子叠放整齐，她自己则亲自动手将炕头及她能够得着的地方扫的干干净净，让小妹拿出提前给我准备好的厚棉衣、厚保暖裤、毛巾、帽子和底裤等物品，所有她能想到的她都吩咐过了，弟弟也给房间消了毒。
　　 我进家门后立刻进入母亲的房间，母亲坐在小妹的怀里，她抬起疲倦但却努力睁大深陷在眼眶里的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苍老苍白而布满沟壑纵横的皱纹的脸、凹陷在面颊里的嘴巴显得更加苍老虚弱，我强忍着将即将流出的泪水挤回去，走上前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故作平静地说：“妈这下放心了，我要好好地陪在你身边。”
　　
　　 三
　　 母亲病危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12月14日后接下来的一周，左邻右舍，远亲近亲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前来探望她老人家。凡是所来之人，母亲基本上都能清楚地叫上名字，并亲切地和对方握手寒暄几句，然后劝对方喝我们递过去的茶水，探视她的人没有人不称赞她是难以遇到的好人，也不相信她是病重而即将离世的老人。
　　 我的哥哥嫂子来看她，她躺在炕上抚摸着我哥哥的脸足有五六分钟，然后对坐在旁边的我说：“你哥哥不会说话，你嫂子嫁到咱们家很不容易。我嫁给你大时，你哥才八岁。你哥从小到大，我没有指过你哥哥一指头，他再淘气，我没有打过他一次。供他上了十年学，给他成家，你妈没有亏待过他！现在他70岁了，也成了老人，你们以后都要多担待点儿，照看好你哥哥，他不会说话，有难处你们都要帮着点。”然后，拉过我嫂子的手，把我、哥哥及嫂子的手放在一起，对嫂子说：“你要好好照看好我儿子，妈知道你不容易，但他比你更难！你以后还要体谅他！现在你也不小年纪，你们也儿孙满堂，孙子都上了大学。你也该宽心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把自己身体当个事。”她说完后，摘下自己的手链，带在嫂子的手上，嫂子热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