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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沙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71发表时间:2008-11-14 21:16:47

祖母在病房里对负责她病情的医生摆了摆手,她张了张嘴,上下嘴唇构成了一个“O”型,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接着她的嘴巴区域颤动了一阵子,嘴巴开合的频率加大,好象是登陆多天的老鲫鱼对水的渴望一样。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终于不再张嘴,而是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加入刚才那只手的行列。她平躺着,两只手臂在胸前左右挥动,像是仪表上的指针一样。
  
   家族的成员除了去年祖父过世前后,从来没有来得这么齐全的。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凑着祖母,凑得尽可能的近,仿佛要将她包围。所有的人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一动,一时间,如同时间的脚步暂时停顿了,我的亲戚们像着了魔一样,个个都变成了蜡像人。病房里只有奶奶挥动手臂摩擦空气发出的声音,还有尺骨、桡骨和肱骨碰在肘关节上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类似于锯木所得,生锈久的铁皮机器一旦运转起来,也会发出这种声音。
  
   大伯首先张了口问道:“阿姆,是不是让身上疼得,叫先生再给你打一针不?”祖母还是摆手,而且比先前挥得更加有力了,像是晨练时在做扩胸运动。我的两个姑姑——大姑将脸贴在祖母沟壑纵横的脸上,小姑伏在祖母的胸前,静静的,也许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让她入睡的。她们的泪水像暴雨从滴水檐的雀替上哗哗地流下,把祖母的脸和前胸逐渐的打湿了。
  
   这时三叔喊了起来:“你们不是添乱吗,看看弄得都湿了!”
  
   大家明白了:弥留之际的祖母终于拒绝了对她的一切治疗。
  
   大伯和父亲把医生请出了病房,回来时,大伯就冲着祖母的耳旁,声音突然变得很大,他叫道:“以后不再给你打针了,不用打针,你的身体慢慢就会好的!”
  
   话音刚落,仿佛南风天的地气上升,迅速使众人脸上蒙了一层灰影,而祖母的双手终于不再摆动,徐徐的落在了身子两侧,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本来以为总算让她安定了下来,何曾想她的右臂刚一放下,突然又举了起来。这次她没有左右摇摆,而是握成了拳头,单单把食指直在外头,手臂伸直,擎在半空就僵住了,大家都看到了,她指示的方位是南方。
  
   父亲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乎是一步就跨到了祖母旁侧,冲着她的左耳喊道:“阿姆,说话我们就回家去!”这里的家,当然就是古雷半岛上的老厝了。
  
   祖母的手臂还是僵着,半天不动,父亲神色忧虑,大概在担心自己把母亲的意思猜偏了。这时,祖母紧闭的双眼的眼角冒出了两股热泪来,泪水像加了过多盐巴的水一样浑浊。她的双唇像遭遇风寒一样抖动起来,慢慢地上唇往上翻,下唇则往下落,露出一口发亮的两排金牙,祖母竟然像小孩子“嘤嘤”地哭出声来。
  
   这是凌晨两点多钟,大伯派了一辆交通局的车,三叔雇了一辆小皮卡,祖母躺在病床上被七手八脚地先是推着,后来在大家齐声发喊之后抬上了小皮卡,三叔首先就跟着跃了上去,接着是父亲,接着是我的两个姑姑。我们这些孙子辈就坐上大伯的小汽车,紧紧地跟在小皮卡后头。在四周都是黑暗的情形下,从县医院出发,向南方驶去。到达古雷镇、沙西镇和霞美镇交界的三叉路口时,四束车灯一齐往东南方向放射,两辆车接连着拐如了一条不足五米宽的公路。我们正式进入古雷半岛了。
  
   随着车往前行走,只觉得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起来,虎虎虎,这是风梳理木麻黄树叶所发出的独有的声音。公路两旁都栽着木麻黄,公路很窄,四束车灯波及了它们的树干。也许是四周过于漆黑的缘故,致使灯光变得异常白亮,烘托在木麻黄树上,株株仿佛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而就在这盛产沙子的半岛上,更容易让我想到,夜晚的木麻黄在光的直射下之所以如此的沧桑,乃是惹上一层沙粉所致。沙粉先前是匍匐、填充在沙砾之间的,由于风不断的吸吮、怂恿和拐带,它们或自愿或被迫的从沙地上流走了出来,满天飞舞,遇到树枝的挡格,便顺势扑上去,将树身扑了一层爽身粉相似。
  
   当沙粉离开沙砾之时,沙粉会在沙地表面上逗留片刻,这时你会看到表面上悄悄的笼了一层稀薄的轻烟,像一时化不开的白雾,而这白雾是半透明的,有锐化的效果。当然,沙粉永远只是片刻的逗留,转眼之间,它们就在沙地上跑了起来。沙粉无根无骨,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于是它们成批的仿佛是从沙地上漂浮过去的。要是沙粉来自于地表,它们会附着在你的脚底板,从村中的一条巷子流到另外一条巷子,当你回家用井水来冲洗腿脚,它们将随着洗脚水流入了臭水沟,沉积下来,成为蚯蚓吞食的对象。要是沙粉来自沙丘,它们将从沙梁上,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的经过,从前往后,或从后往前的翻过去了。要是沙粉来自于沙滩,它们就会像盛夏时分海边经常出现的一种轻盈的沙马蟹一样,在光洁平整的沙滩上跑过去。这种沙马蟹浑身是半透明状,如同浸透了煤油的白纸一样,它们被冠以沙马之名,顾名思义,它们在沙滩跑起来就像奔马一样。
  
   沙粉离开了沙地,如同一股浊风一样吹散到其他地方,乍一听没有任何声音,如果仔细倾听,你会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就类似于一种粗重的鼻息。到达家门口,祖母连同她的病床被五六双手抬了下来,随着一阵嘈杂的哄闹声之后,祖母终于被抱起来放在了她自己的板床上。这时,我听到她喘出了沙粉离开沙地时所发出的那种鼻息。
  
   祖母是三叔抱离病床的,等他将她安顿在床上,他怔了一会,然后说道:“我手居然被咯得老疼,我刚才抱了一堆骨头!”
  
   这一夜,祖母的儿女们,大伯、父亲、三叔、大姑、小姑,通宵守在祖母的旁边。祖母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安静得有点僵硬。她的面容安详,看起来就像过度劳累之后难得躺下来闭目养神的样子。我听到风在漆黑的寂夜中从窗外经过,也许有另一股新的沙子被带走了。
  
   祖母躺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大家又忙活起来。小姑顺着老厝西厢房的板梯爬上阁楼,抱下了一件红木箱子,锁住箱子盖的是一把老式铜锁。小姑一时傻了眼,正想着开锁的非常之法,大姑已从祖母绑在裤腰里暗兜里掏出一把生满铜锈的钥匙。小姑搭过手,试了一下,老锁闷的一声弹开。掀开箱子盖,积在盖面的灰尘也被扬了起来,一时间在节能灯的白色灯光下,小姑的眼前出现了暂时的模糊。但这并不阻碍她将祖母压在箱底的为自己准备的寿衣端了出来。
  
   三叔提了半桶热水进来,父亲提了一桶冷水进来,径直的将冷水倾入热水桶中,同时三叔将手伸入热水桶,试着冷水兑热水之后的水温。大伯随后而到,拿来了肥皂、毛巾等物。
  
   大姑抱住祖母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祖母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改变了姿势,因为她的头依然往后仰落,好象睡得很深。大姑用上半身将祖母的上半身托住,并让祖母的头靠在她的肩胛骨上。这样一来,祖母就像受委屈一样依偎着大姑,大姑的嘴巴和祖母的耳朵近在咫尺了,似乎为她们俩能够讲悄悄话提供了便利。只听得大姑对祖母不无俏皮的说:“阿姆,咱洗澡了哦!”
  
   也不等祖母回答,大姑就开始解祖母对襟绸衣的排扣,绸衣像是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大姑的那双手如同利刃一般,顽固地使祖母当着众人的面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那件贴肉的白色内衣。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脸皮发烫,正在思想着该不该制止大姑的行为,让祖母继续保留着身体上的秘密,大姑却依然神色平和,手脚麻利就将祖母的白色内衣从她的头上取走了。
  
   祖母赤着上身了,大姑又开始解祖母的绸裤。大姑继续让祖母靠在她身上,右手扶住祖母的右肩,只能腾出一只左手来,让它去解祖母系在裤头的绑带,裤头一下子就松垮,然后它一会儿按住左边的裤头往后推,一会儿按住右边的裤头往后推,人身体也是祖母最隐秘的部分逐渐的露了出来。直到绸裤脱离了祖母的脚尖,祖母就一丝不挂的依偎着大姑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大姑狡黠的一笑,眼中闪着泪花,对着大家说:“你们还真不知道,她早就料到临死之前没有力气脱衣服洗澡了,就将裤头的绑带系了活结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祖母的身体,与此同时,我没有一刻不在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我一直不敢相信人的身体可以达到这种状态,也就减少了羞耻心在我内心的作祟,我更加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任何真实的影象或记实写真,而是一件艺术品。
  
   祖母的皮肤是蜡黄色的,和我们的皮肤最大的不同是,它们呈现着层次分明的皱痕,就像微风下的湖面。大概是亲眼见到的人都会相信,要是祖母的皮肤豁开,就可以立刻显出骨头来。因此,要是你足够仔细的话,循着皮肤的纹络,数出每一块骨骼也是不难的。我知道祖母的脂肪和肌肉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在前胸那本来是用来判定女性的乳房占据的地方,漫过去的也只剩下胸肋骨的痕迹了。脂肪和肌肉本是处在皮肤和骨骼的夹层中的,它们是如何在没有豁开皮肤的情况下流失的呢,这样不露声色的消失,难道是现实中所有的吗?
  
   小姑用肥皂在浸湿的毛巾上搓起来,又将毛巾回入温水里揉了揉,水声哗哗,等泡沫都滤过毛巾,她就将毛巾拧干了,递给了大姑。大姑将祖母放平,然后将毛巾叠在手里,从祖母的脸部开始一直到脚底板擦拭了一遍。一遍之后,毛巾又被小姑投入温水中,用肥皂搓,就着水揉,白色泡沫撑满了桶壁,散发着泥垢的烦腻气息。三叔和父亲又出去换了两桶水进来,大姑将祖母翻了个个,就和翻一块硬纸板相似,使她脸面朝着床。大伯已经准备好了用鸡毛填塞的足够柔软的枕头,垫在祖母的脸上。大姑又从祖母的后颈开始顺着背部往下擦拭。前后总算都擦过一遍了。大姑的手颤了起来,拿眼睛扫视了众人,声音也发颤,说:“我从没想到过,人可以真的像一根硬邦邦的木头一样!”
  
   说着话,她的手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绕到祖母后脑勺的发髻上,将横贯其中的银簪抽出,又将嵌在顶门头发中的那把木梳取了下来。这样一来,祖母的头发便披散了下来,她的头发整体黑中带白,有驳杂感,像秋天的新旧落叶重叠一块,表层是刚刚断根不久的,里面的则已经干枯。
  
   大姑把住祖母的一串长发,木梳沾了浸了纯碱的水,顺着发根将祖母的长发理顺,没想到木梳却将那一束长发中的黑发悉数带了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咦”的一声。大姑又继续把住另外一串梳理,同样的,根根黑发就粘在了木梳之上。于是大姑梳得更加小心,但木梳过处,黑发依然往下掉,眼见着将所有的头发都梳过一回,头发的黑色部分也掉得差不多了。祖母最后留下了一头稀疏的银发,透过头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祖母的头皮青中发亮。
  
   擦过身子,梳过头发,大姑在祖母全身扑上婴儿爽身粉,和小姑相互配合,为祖母挽上发髻,插了玉簪,穿上压箱底的寿衣。寿衣薄纱质地,银灰色,到处绣着佛家万字和龙风。祖母穿在身上,拥有了一个发光的身体。
  
   第三天,祖母第一次发出声音,很明显是紧咬牙关之后发出的,而且只有一个字。这个字尽管发音不清,但所有人都听到了:“疼!”声音停下,祖母又将一口金牙露在嘴唇之外,两片嘴唇则像正在弹奏的琴弦一样,呈动态的曲线。首先是大伯凑近前去大声问道:“疼了,如果你想打针你就点头,如果你想我恩给揉几下就摇头!”祖母咬着牙摇了摇头。这时我们几个孙辈便拥上前,有人揉捏她的双肩,有人揉捏她的腿脚,有人则轻轻的在她的腹部按摩,与此同时,祖母嘴里发出一串串的呻吟声,是觉得难受呢,还是觉得好受呢?她没有告诉我们。
  
   第四天,祖母不再喊疼,只是时不时的哼几个,大概是想起了小时侯的儿歌吧。如果她哼的音节很短促,大伯就问她相同的问题,她一般都是吃力的摇摇头。每摇完头,她都要大口大口的喘气,胸膛剧烈的起伏。
  
   第五天,祖母从小的女伴我的大姨婆放牛回来,听说了,便赶了过来。她一走进房门,老眼瞥了祖母的床上,便随即瘫坐在了旁边一把塑料椅上,伸手将别在衣角的手绢摘下来,往眼睛上抹。边抹边说:“这人是怎么了,去年我还看到她在菜园里拾掇呢,腿脚那个灵便,现在一点肉都没有剩下,鬼都比你好看呢!”这一天,祖母只在大姨婆到来之时简短地哼了一声,这个发音简直耗尽她所有的体力。她连喘气都省下了,就像硬纸板一样躺着,仿佛要沉下去似的。
  
   第六天,祖母的右手突然抬了起来,居然止在了半空中。大伯握住它问话,她并没有点头或抬头,这时大伯说:“她的手突然推了我一下,啥意思呢?”所有人就开始猜测她的意思,一会儿我最小的堂弟突然发话:“她想让大家和她拉一下手!”大伯听了,便将手缩回,对着我们挥挥手,于是父亲、三叔、大姑、小姑和我的所有堂、表兄弟和祖母一一握了手。之后,祖母的手又放回了原位。我的手心贴着祖母手心的时候,感到祖母手心正在逐渐的泛凉。
  
   第七天,我们听到祖母的体腔里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骨骼相互碰撞发出的,内脏翻滚发出的,祖母开始变得异常的烦躁,疵着牙,裂着嘴,嘴里发着“哑哑”的声音,显然是极度疼痛所致。大伯再一次发问,祖母居然点头了。父亲立即拨通了村里医生的电话,医生很快出现,带来了针管,为祖母注射了一剂杜冷丁。祖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第二天凌晨三点,她终于如愿以偿,彻底的安静了。
  
   窗外,巨大的沙丘下,挖土机正一铲一铲的在吞噬沙子。我听到了沙子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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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痛在细微之处的情,一点点如流沙在半岛上的身影,薄如蝉翼的如轻烟似的沙粉,飘荡出几多离别愁绪,伤痛之间,泪落如雨,生与死之间,要用痛苦分隔吗?——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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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雨        2008-11-14 21:19:20
  读文,只有痛在心间,泪哽在喉。
独自走路,欣赏风景
2 楼        文友:落梅香        2008-11-15 02:15:36
  同小雨姐姐所说的
  
   这样的痛难以以文字在评论里写出来
3 楼        文友:宝贝不乖        2008-11-15 10:27:18
  这就是为什么看了文我却写不出按的原因,明明可以感受到文字的呼吸,但是却找不到文字的出入口,看来,宝贝的真的还太~~~~~~~~~~
   要加油咯~~~~~~~~~
http://www.seektoo.com寻觅,一份感动
4 楼        文友:无尘        2008-11-15 11:12:54
  我也听到了沙子哭泣的声音……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5 楼        文友:边咒医        2015-09-12 18:19:45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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