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赎罪(微小说)
放学了,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走了,瑞芳牵着小石头跟自己回家,让他玩着拼图,自己麻溜下厨房做晚饭。男人下班回来要见到热腾腾的饭菜,否则会骂骂咧咧地找不痛快。
才一个转身,小石头就跟了过来,“不想一个人玩。”
“那你看电视吧?我给你找个动画片。我要做饭,不能一直看,我没有看到的地方你一会儿给老师讲讲好不好?”孩子进了厨房万一烫着,碰着,伤者,没法给他父母交待。
“也不想看电视,我看你做饭,我不乱动,行吗?”
“那怎么行,听话,走,看电视去。”瑞芳不由分说推着他往外走。
小石头十分不高兴,“老师,为啥大人都是叫我们听话,什么话都要听吗,我不听话不行吗?我不要听话,我就是想看你做饭。”
“不听话?不行。这孩子,是饿了吗,我给你拿点儿吃的。”
瑞芳调好台,把水果、点心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哎,快看,兔子换新外套了,好看吧。”厨房与客厅只几步远,她做着饭,不时回头看看,这孩子咋恁粘人哩,如果小宇还在,会不会也这样?个头要比小石头高吧,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小宇,妈错了,对不起,你在那边好吗?不听话,因为不听话,你知道老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那是一个深秋,天已经很凉了,家里正盖房,主体已经完工,几个工人正量尺寸下料准备焊楼梯,小宇挨着墙壁悄悄爬上了二楼,孩子好奇,每个屋子都看看,各自忙各自的都没有重视起来,吓唬他那几声也没有解决问题,到底是没留神掉了下来,在人们的尖叫声中,他没事儿似的一骨碌爬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不红不肿也没有淤青,都说这孩子福大命大,当时小宇已穿了棉衣,地面黄土还没有硬化,小孩子骨头软,没出事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他奶奶给他叫了叫魂儿,这事就翻片了。
隔了一天,小宇咳嗽发烧了,备用药吃了没见效,就近去赵林诊所输水,输了两天还吃着药,后半夜摸摸他还是烧,第三天改去罗梅英诊所,越是忙越有事,之前感冒就没有这么难缠过,瑞芳心里烦乱,忍不住牢骚了几句。
罗大夫起了疑心,她说,“你说这也不对,感冒发烧又不是啥疑难杂症,啥症状下啥药,用多少剂量,都是按标准配的,赵林有医师资格,能治住别人的烧就说明药不是假的,况且这些东西又不是自己做的,这不是夸谁谁家的媳妇手巧哩,绣那花儿多好看,擀的面条多好喝,不是那回事儿。”她再用听诊器仔细听听,按按肚子,扒扒眼皮,看看舌头,问问大小便,心有疑又不敢妄下论断,“会不会跟摔那一下有关呢?今天天也晚了,不说了,如果后半夜再烧,明天赶紧去医院检查,就不要去乡里县里啦,直接去市医院,那里全方位检查,不耽误事儿,家里那些活儿让他们去干吧,别不当回事,孩子的健康最重要,这要算起来都几天了。回家了提前把钱准备好。”
瑞芳哭笑不得,“我的娘哩,哪儿还有钱哩,光是盖房就欠下了一屁股账。”
那一天,瑞芳邀了本家一个嫂子作伴带小宇去市医院检查,路过李守义诊所时,看到候诊的人在门口排了很长的队。嫂子说,她家孩子也在这儿看过病,她知道的还有很多人都是来这儿看,李守义就是从市医院离职出来的儿科医生,经验丰富,尤其擅长面对不会表达的孩子,收费也不高,确确实实方便了很多人,去医院检查哩化验哩划价哩收费哩叫你晕头转向地楼上楼下跑断腿。
鬼使神差,小宇在离市医院一百米的地方输起了水。
回到家不久,小宇开始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还没来得及送医就不幸离世了。
瑞芳惊慌失措嚎啕大哭,后悔地要撞墙,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死啊,小宇,我的乖儿啊,一直都没有哭没有闹,我错了呀我错了,罗大夫叫去市医院检查的,他摔那一下怕是有内伤啊,小宇啊,你让我心疼啦。
一时间围观的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恁几天都没事儿,今天可不中了,八成吃错药了,李守义脱不了干系。”
“小宇妈,你也别往自己身上揽,李守义是医生,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他是医生,是没看透还是在某方面疏忽大意了,这得掰扯掰扯。”
“罗梅英到底是比赵林技高一筹,女人心细,考虑得周全。”
“消炎药吃住劲儿了,撑了几天都没发作,终究是不对症。”
“恁好个孩子,活蹦乱跳的,说没可没了,多可惜啊。”
男人悲痛欲绝,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清楚不过,他不能充二蛋把女人打一顿,娶个老婆不容易啊,如果自己很能挣钱,老婆也不会图便宜再次去诊所,难道就这么认怂、认栽,这么大损失啥时候能挣回来?不,不能就这么算了。第二根烟才抽了一口,又狠狠掐灭,掷在地上,交代媳妇,你的任务就是哭,哭得天崩地裂,天塌地陷,其它的给我憋住,胆敢乱说话小心我忽你。
随后招呼了一帮兄弟,商议了相关事项,做好分工,带上小宇,几辆三轮车直奔李守义诊所,当晚,一行人在诊所装上水晶棺,一本正经地摆起了灵堂。孩子在你这儿治病死了,你得给我一个说法。第二天一大早,花钱雇来的亲友团,又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李守义诊所开拔。
诊所医师兼法人李守义确信他的治疗方案和用药没有任何问题,提出解剖,找到致死原因才能认定责任。
拒绝。开膛破肚的话孩子就无法托生了,这跟生病了做手术千差万别,动手术是为了活命为了生存,这人已经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动刀子了,我儿子这一生除了给我们家带来欢乐带来笑声带来希望没干啥缺德事,凭啥就不能落个全尸?两岁的娃除了打个防疫针就没生过啥病,能有啥基础病,说他有血脂稠,高血压,糖尿病,你信吗?得啥病他都得有个过程对不对?
最后,自然是李守义做了赔偿了事。问诊的人太多,为沟通不到位埋下了隐患。
在瑞芳心里,小宇这事永远不会结束,她每天都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瑞芳啊瑞芳,你为啥不听话,罗大夫再三交代,孩子小,不会表达,当妈的要留心,小心没大错,你咋不听话哩,先是怪赵林医术不高,后害李守义倒霉,罗梅英说到脸上你都没放在心上,捋捋这事儿,家人不怪罪你,你能原谅自己吗?现在为了肚里这个孩子,还是别难过啦,后悔又没有用。
“小石头,你咋又来俺家啦?”男人一回来就气咻咻吼小石头,走近了一看,更来气,“这些东西我妈都不舍得吃,想着你身子笨了,给你补充营养,你真大方,都无私奉献了。这些熊孩子在咱家好吃好喝闹腾两三个小时,幼儿园那边儿给了个啥说辞?”
“这跟幼儿园没关系,不是跟你说了吗,石头奶奶生病住院了,他爸妈回来的晚,我让他先来呆一会儿,他是我的学生,乡里乡亲的,咱两家还离这么近,我还不能行这个方便。多大个事啊,喝你一碗稀饭,他爸不也是给你递着烟提着水果。”
“我稀罕他那一串香蕉。”
“稀罕不稀罕是你的事,你吃啥亏啦?朝着孩子吹胡子瞪眼干啥?”听见他提这事,心里就无名地窝火,咋就没点儿爱心哩。
“唉,我还不是心疼你。坐那儿歇着,一会儿我端〔饭〕。”男人自持有理,不吐不快,“要说乡里乡亲,谁不是?大都是咱村上的孩子。就你爱揽这瓷器活儿,额外地看这个一会儿,带那个一阵子,有时候还两三个,咱家离幼儿园近,大声喊一声都能听见,园长都不用安排值班的了。挣那一千多块钱还加班加点的,熊孩子们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吵得脑仁疼,下班了还不得安生,人家都忙,就你清闲,就你腿肿〔妊娠形水肿〕了都不碍事,躺床上歇会儿不中?听听音乐放松一下不中?看看短视频乐呵乐呵笑不出来?你说你这是图啥哩。”
“我。”瑞芳的眼泪直打转,“我这是在赎罪,想我的孩子在那边也有人照应。”
男人怔住了,沉默片刻,识趣地牵过满脸惶恐的小石头,“哈哈,逗你玩的,我看看小石头的爪子脏不脏,咦,这手指头都能在馍上画画啦。走,洗洗手准备吃饭。你老师今天做哩啥好吃的,闻着真香。”
“我知道有一个是西红柿炒土豆。”小石头开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