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护花使者】一日·1(小说)
我感到右手边被子轻微拉扯,睁开眼发觉周围环境的陌生。这是新西兰郊外的早晨,与几年前来时没有甚大区别。洁净的玻璃使我误以为昨夜晴朗无雪,但目光向下移动便是连绵的白色,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雪山腰际。清澈的阳光安静地伏在窗外的灌木丛,天空一尘不染,丝绒般的云横贯穹顶。这时文韫映入我的眼帘,她俯下身来,一缕金光在她的脸庞滑行。
“早上好。”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从无物之处传来。
我再次细细地打量了她的脸庞——与世无争的缓和,一切都恰到好处,如雪山脚下依偎的松木。不严峻,不茫目,更不显得学术,只是多么自然,多么自然的一个。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轻声的赞叹,随即是无法掩饰的叹息。
“怎么了?”她一向是十分敏锐的。
“只是……谢天谢地,你真……you’resogorgeous.”
“可是……你刚才叹气了。”她眉头不可察觉地一蹙。
“这是想到以后了,”我不情愿道,“很远很远的以后,当时我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否相互陪伴……
“暧……”她双手扶着床,停在半空,略微思索几秒,“以后还是不要讲这种事了。”低下头。
于是我起身拥住她,再瞟一眼窗外的明快,同她离开了房间。
从此没有再交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看见路边覆盖碎石的原野直抵冷漠的山脉脚下。收回目光,文韫因公车的行驶前后摇晃,我某瞬间觉得她是一片薄薄的玻璃,随时可能过度弯折,继而粉身碎骨。
……
到达之前我流连许久的草坪,两人在林间席地而坐。头顶的树冠不再繁密,而显现出落叶植物冬日的枯寂。前方的草连绵成片,如同随风起伏的海。背后是粗糙苍老的树皮,在惨白中夹杂着深棕色。
这是桦树吗?我注视对方的眼睛,用目光传递出这句话。文韫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收到了我的意思。但从她眼中闪烁的阳光可见:她在这时是无忧无虑的。
……
我们如此漫步了许久。等最后一缕金色从山脉之上销声匿迹,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行进大约一整天,周遭的景观已不觉间被在黑暗中屹然而立的建筑包围。文韫将一罐喝了小半的啤酒瓶摆在道路边缘,然后我们坐在半米外的长椅上一齐盯着那反射红色灯光的金属容器。数不清的路人轻盈掠过,有些远远避开罐子,有些脚尖几乎要触到,又惊险漂亮地顺势绕行。几分钟后两人有些倦怠,依偎着往掌心哈气。突然哐当声传来,抬头望去,一位看上去颇有反叛气度的青年转过头,迎着我们的注视抱歉地笑笑,当即迅速离开。
“有些事,”她好久才缓过神,深吸一口气,“挺容易伤人的。就像这罐啤酒,倒掉总会令人心生不悦。”顿一顿,用手拨开垂在额前的乱发,“那些来往的路人,大多总会好意地躲开,如此多了,他们反而显得普通,不容易留下深刻印象了。”
又是长长的停顿。
“但偶尔,”她挪动身子,使自己不至于踩到石缝间微微摇曳的草,深吸一口气,“就像刚才那个人,有意无意要去踢倒啤酒罐子。更甚者,在踢倒以后,他还要给人以抱歉的微笑——这当然会促进谅解的发生,但所有的补偿,也只有一个微笑,如此罢了。在伤害我之后,他一身轻松地离开,但(而)我……我失去了整整大半罐的啤酒,也徒增了失去啤酒的惘然。”言毕,她弯腰扶起那罐几乎流失殆尽的啤酒,再重新靠到椅背,和我一并无话。
对于那个在街边倾听的夜晚,我心怀某种迫不得已的沉默,以及因舟车劳顿的疲惫造成的暂时性失聪和失智。我只是那样任她诉说,诉说一些看似牢骚,却并非牢骚的是是非非。对于她不可避免的担忧与无奈,我无能为力,只好充当一棵树的角色——你尽管向我倾诉罢,但我永远难以回声。
过了十一点半,我们在一个旅馆里放下行囊。我把背包丢向沙发,文韫则将空啤酒瓶摆在床头柜。新西兰的城镇由于人口稀少,在夜晚显得异常平和。这里的天空依旧是单纯的黑色——灯光的触角伸不到那样的高度。飞雪缓缓坠落着,逐渐显出银白。
“喜欢这样的环境?”文韫罕见地率先开口询问。我愣几秒:“是啊……现在看来是这样。”
“想一直呆在这?”她转过身。
“现在是这样。”我措辞相当谨慎。
“你让我感到担忧,”她直白地表示,“自从上次分别之后。你的话语少了随和,但多了斟酌。”
“抱歉……我可以改变说话方式。”我绝不想刺激她的神经。“这没有必要,”她迅速回答,“你并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要求你这么远飞过来,还耽误正常生活……”
“这不算什么,”我耸耸肩,但控制了动作的幅度,“你对我而言太重要了。”
“要是你一直这么觉得就好了,”文韫露出淡淡的笑意,随即改变了话题:“听说你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位叫……龚亦涵的女生?”
我立刻有些手足无措:“是,是的。当然,仅仅朋友而已。”“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限制你干什么。那样太愚蠢了。那样太愚蠢了……”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两难的境地。我真有些想责骂生活的“困难”,甩掉这样的想法后开口:“她很好,思想很自由。据说,她有过许许多多的男友。”
我无意间发现文韫失神了几秒。她察觉我的目光,便点点头示意继续。
“在这点上就其实可以看出她的性格和观念。她还说,她其实不喜欢那些男友们,只是考虑到生理需要可以得到满足……呃。另外,她家境似乎不乐观。我大概就知道这些。”
“你首先要帮助她,”文韫道,“在生活上,作为朋友,这是应该的。”见到我信誓旦旦地点头,才继续问:“那她能帮助你吗,在平时的精神需求方面?”“可以。唔,准确的说,帮助很大。她很独立乐观,这种乐观也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或许吧。”我如实相告。
“那就好,”文韫说,“我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帮不了你,甚至还要拖累你。我……”没等她说完,我便上前一步拥住对方:“不,不要这样说。我很确信,你没有拖累我。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真的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精神依托。你给我的帮助大于一切,就算我的现实生活一团乱麻,你也能将其一次次捋直。没有例外。”
正当我尝试安抚文韫,她的声音却突然僵硬了:“你说,‘现实世界’,那你和我,难道不在现实世界吗?这……你一直这么觉得吗?我们的一切都是无端的、不实际的臆想?”
我意欲矢口否认这一说法,只是话已道出,木已成舟,不论如何都难以解释,只得继续紧紧抱住她。泪水很快浸湿了我的衣物,我没料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从冷静变得如此敏感,时不时习惯性藏匿到暗处。我对这一变化毫无厌恶之意,只是心痛之余,脑海里充斥着叹息与对命运的不忿。
待我们躺到床上,文韫的情绪已大致缓和。“你还记得吗,”我突然提起,“大概一年前,去年的八月十二日。”“记得,”我听见她传来的轻笑,“时间真快……幸运的是我们还在对方身边。”
“是啊。”我几乎猜出她下句话是什么了,不过仿佛默契般,两人都闭口不言。“要开空调吗?”我顺势打破渐渐弥漫的消沉。
“不,就让冬夜掩埋我们的茫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