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足迹(散文)
一
“去如园看看吧,那里的紫藤花该开了。”
她嘀咕着,声音很轻,如雨丝掠过湖面。
尽管下着细雨,尽管将近黄昏,她还是拿起一把小花伞,咚咚咚地从图书馆下楼。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像迷宫一样的天桥。天桥上,透过透明的隔音屏,越过宽阔的田径场,可以看到远处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如园一如既往的宁静。
这是校园中的一座小院,位于锦鸡山北麓。小院里有假山石刻、小桥流水,也有纤竹、紫藤、金丝桃等多种植物花卉。水木清华,玲珑别致,古朴雅致,有点类似私家园林。现在,它是新中师生的心灵休憩地。以往,每年樱花开了,紫藤开了,她都欢喜来这里走走,站在小院任何一个角落,对着任何一物,哪怕久久凝视一朵花,让花瓣如流水般漫溢心境,体味虚静带来的无限惬意。
今日不同。她带着一股冲劲,像这场小雨,来得突兀,来得冲动。仿佛为了寻觅什么,也仿佛什么都无需寻觅。退居教学二线后,她留在东校区,很少特意来西区逛逛。此刻,如园仿佛久违的老朋友,对她有些亲近,也有些疏离。微雨飘落,地面湿湿的。皮鞋踏在青石板上,滑滑的。一簇簇黛绿、浅绿的野草从青石板的罅隙里探出头,惊喜于突如其来的小雨。一枚枚深黄、浅黄的落叶零星散落在熟悉的小径上。她蹲下来,想从青石板的纹路里寻一枚自己曾经的脚印,又把五指打开,放置在石板上,感受自己足迹的温度。
想必,这里很少有人光顾,没人留意这里的春天,哪朵花开了或谢了。尽管这个校区有八九百学子,但再过两个月,他们就要奔赴高考考场,现在,分分秒秒都沉浸在题海里,无暇光顾这个小院落。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像脚下的石板,有了湿意,说不清为苦学的学子心疼,还是为美好的景致被冷落而落寞。
她的视线落在如园正中的那口小井上。小井位于太极图的中央,呈八边形,矮矮低低,像一个可爱的小童蹲在那里。小井的北面端端正正镌刻着“慧泉”两字。这两字端庄优雅,沉稳蕴藉,是她班主任吴小维先生亲笔题写的。因微雨浸润,字体红色显得格外灵动;也因时间久远,“泉”字的右上角油漆微微剥落,葱绿的小苔衣依在上面,更显慧泉的古拙和幽深。
“慧泉”,顾名思义,是智慧之泉。尽管,在这座学校读书、教书将近二十六年,她从未探究过此名的由来。据说,江苏省无锡市惠山下有一慧山泉,水清味醇,唐茶圣陆羽称之为天下第二泉。她想,这大约借彼慧山泉之意吧。三十七年前,在她学生时代,慧泉就在那里,蹲在一座小山的山脚,默默滋养着这座小院和这方学子。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郁葱葱的锦鸡山,清泠泠的慧泉水,蕴含着学校美好的愿景,给从这里走出去的书生们注入智者之通达、仁者之风范。
挨近井口向下张望,凝碧的青苔布满井壁,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草从壁缝里长出,让幽僻的小世界里有了情趣。她摩挲“慧泉”两字,一丝湿漉漉的清凉从指尖直蹿到肩部、脖颈和眼眸,眼角又一次湿润了。仿佛手指触摸的不仅是文字,而是班主任留下的足迹和她年少成长的足迹。那年那月,她常常卷着一本书,在如园的鹅卵石小径上一边走一边背诵。光阴似箭。仿佛时间的竹筒只摇了一摇,班主任先生就作古了。再摇一摇,她也从少女变成阿婆。退休的钟声在耳畔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再过十几个月,她也要离开学校,离开慧泉了。
她丢了手中的伞,沿着小径在院落里行走,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再从另一端踅回来。
二
暮色渐浓,黄昏的如园渐渐收拢起葱郁的翅膀,像一位老者陷入深思。青竹黯淡了影子,紫藤静默无语,假山愈发深沉。
从林荫间闪过,三三两两学子的身影消失了,他们匆匆回教室自修。她扭身,走出园子。三米之遥就是学生餐厅,餐厅的门楣上有一紫藤花架。这株紫藤花色极淡,轻柔的浅淡的紫,仿佛用力一吹,它的颜色就会消散似的,而如园的那株是浓郁的紫,酷爱紫色系的她早就把它们细细分辨过。最美人间四月天,两株紫藤都开花了,一深一浅,一浓一淡,遥相呼应,浓抹淡妆。餐厅正门右侧墙壁上镌刻着“锦山厅”三字。墙,雪白的;字,墨绿的。其中“锦”和“厅”用繁体字书写,字体粗筋壮骨,浑厚沉稳。题字的右下角,戳着一方小小的红色印章,落款是篆书书体的“吴小维印”。
如果说“慧泉”是以意取名,那“锦山厅”必定以方位得名。它和锦鸡山毗邻,一山一厅,一悦目一悦心。餐厅菜肴丰富,方便了学子就餐;对面锦鸡山巍巍耸立,为学子注入精神的硬度。
注视落款,她五味杂陈。多年来,从西区到东区,从东区到西区,来来回回不知经过多少次,她从没仔细端详过这几个字。现在仔细端详,心生感慨。她又无比自豪,在最美的年华,遇见新中那么多的好先生:儒雅的吴小维、幽默的李子英、敦厚的王定卫……他们都已驾鹤西去。时间把他们带走了,或者,是他们带走了时光。
锦山厅的东面,一池,一亭。华砚池,四周由古朴的青石柱环绕,小巧玲珑,秀美可爱。六月,池内小荷盛开,朵朵袅娜,别有风姿。华砚池旁有一小亭。黛瓦木构,沉稳蕴藉;深红木柱,古朴典雅。其六角飞檐,如鸟振翅,故名“翼然亭”。亭内,四张木凳在多年风雨的侵蚀下,原本深红的油漆已斑斑驳驳,但这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喜爱,这里常是家长、学子和先生促膝谈心的佳境。坐在亭内,仰视有山,俯视有池,檐柱上一副对联分外醒目:“临池翼然沐朝露,书声宛尔育英才”。联意隽永,意境深邃。吟咏之间,宛如吐纳珠玉之声。她想,当初吴小维先生在构想和撰写这副对联时,胸中到底藏着多少珠玑呢!
暮色渐深,天空关闭了所有窗户,只留着一团混沌的灰黑色。教学楼和办公楼的灯亮了,凉亭的小灯也亮了。尽管已是春深,夜晚还是有些寒凉。她裹着紫红色的大衣,落寞地坐在亭内,倾听从教学楼传来朗朗的书声。这声音,从二十间教室的窗口飘荡出来,此起彼伏,似一曲荡气回肠的协奏曲,雄浑美妙。
“当时只道是寻常”,瞬间,她明白了纳兰词动人心弦的缘由。是的,人皆如此,事皆如是,她亦如此。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先生留下的墨宝,寻觅他们的足迹,蓦然回首,时光只剩一小截了。来日,并不方长。谁也拗不过时光。
她看看腕表,十八点二十六,再过几分钟,晚读铃就要响起。她倏然起立,借着微弱的灯光,用食指在“朝露”两字上用力描摹,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在神圣的描红本上一笔一划、毕恭毕敬。她固执地认为,这两字是撰写对联者精神的写照。
三
趁着夜色,她急急地奔向授智楼。
脚步匆匆,她本可以不必这样匆遽,可不知为什么,她无法让自己的脚步悠闲。
她要趁着晚读下课的短暂时间,去看看三楼东边第一间教室。尽管这么多年,她一直辗转于授智楼、育青楼、文运楼之间的各个楼层,但就是这一间,刻印着前辈深深浅浅的足迹,记录青葱岁月的故事。
她咚咚咚地上楼,皮鞋敲击楼梯的声响让她心跳莫名加快。她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一切是那么天经地义。她相信时光也是有足迹的,空间是有灵性的,会记录曾寄寓于此的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下课铃终于响了,对于学生来说,这可能是愉悦的声音,而此时她却听到了铃声中似乎有着淡淡的忧郁。年轻的英语老师从教室里出来,她穿着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脚步轻盈。她朝她笑笑,朱唇稍启,欲言又止。也许年轻老师对她奇怪的出现感到诧异,想询问又不好意思。她没开口,她不想开口说,我想看看这间教室。对于这位年轻教师来说,应该是件荒谬的事。
像往常一样,她落落大方走进教室,径直踏上讲台。讲台下的地板已经有些老旧,历代先生的步履,将米黄色的木质地板磨得光滑圆润,露出朴实的木纹。先生们总是喜欢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讲课。她也秉承了这个习惯,在地板上留下数不清的足迹。瞧瞧台片下的功课表,然后环顾四周。两边墙壁上张贴着名言警句和一些可爱的花草贴纸,那光荣榜、学子园地都记录着她耕耘过的痕迹。学子们有的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埋头作业,有的拿着茶杯去走廊泡开水,有的笑容灿烂漫天谈说,有几个抬头看她……
他们并不惊讶她的出现,或许以为先生来找人或走错了教室。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三十七年前,就在这间教室,吴小维先生抑扬顿挫朗读杜甫的《兵车行》,沉郁的语调勾起学子对个人和民族命运深深的忧患;李子英先生慢条斯理讲述历史典故,冷不防,幽它一默,令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陈增方先生激情澎湃,他的声音仿佛有一股天生的穿透力,让学子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这个那个全是重点;就在这间教室,她带过的历届高三同学们个个心怀远方,埋头苦学,眼眸里闪烁出求知的光芒。
她有些忘却了那个节日,究竟是国庆还是元旦。学校团委组织一场游园活动,学生根据活动积分去班主任处兑换奖品。就在这个讲台上,吴先生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中山装,挎着半旧的军绿色挎包,笑容可掬地从挎包里摸出糖果分给他们,可爱得像个老顽童。随后,他还唱了一曲当时的流行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雄浑的男中音,至今还飘荡在她的记忆中。后来,她询问过同学关于先生唱歌的事,她们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可时光记得,时光是不骗人的。
也就在这间教室,担任班主任的她陪伴2007届和2015届文科班学子追风赶月,砥砺奋进,取得优异的高考成绩。那些桀骜不驯的小子和烂漫无边的女孩,如潮水一般奔涌出教室及校门,又如蒲公英一样随风飞落到远方。
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驻班老师即将到来,她恋恋不舍地走下讲台。
前年一场意外的手术,让她不得不离开讲台。教学时光戛然而止。那时,她像一位被春天遗弃的孩子,站在时光的渡口措手不及。
四
她走出教室,走出灿若星辰的回忆。
站在廊道上,她深吸一口气,任长廊的晚风拂过脸颊。窗外,暮霭深深,杳无星辰,而远方灯火通明。那一刻,她倏然释怀了。来时的牵绊和纠结随着学生们的笑语声渐渐消释……
长廊上,依然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来了,又去了;有的重,有的轻。新的淹没旧的,今日淹没昨日。她相信,所有的足迹都留在时光里。没有消逝,永不消逝。
如园的紫藤花谢了,但一串串紫色铃铛惊艳过来来往往的眼眸;华砚湖的桃花在风雨中零落一地,但泥土记住它们的香气;成群的鸟儿滑过锦鸡山的塔尖,参天的林木记住了它们的歌谣。
咔嗒一声,手机屏幕亮了。她打开,一条微信映入眼帘:
“先生,我是张梦婷,研究生录取名单今天公布啦,我考取了郑州师范大学,将来我也像你一样,当老师呀,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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