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八月，时令刚到了秋天，从蒙古大草原上刮来的北风就吹冷了三晋大地。太原古城里，一位满身孝服的男子手捧着哀棍，腰弯如弓地向前挪动着，脸上的那份虔诚的悲切就差一步一叩了，在亲人的搀扶下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一座古庙。
　　 那是一座仅有三间主殿三间厢房的小庙，黛色的瓦片，翘檐飞角，淡黄色的外墙。因为被一排枝叶茂密的弯枣树半遮半掩着，在闹市里毫不起眼。里面供奉着土地公婆，男子依照当地的习俗，在亲人离世后，他要去拜祭土地神，祈求他们宽恕亲人往生的过错，在来生的路上能予以关照。在我的家乡苏北也有相似的习俗。不同的是，苏北已少有这样的古庙，人们往往把草席围着的方凳摆放在路口，就替代了土地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
　　 都说是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太原与苏北乃至中原大地民俗文化的一脉相承性，让我想到了那些族谱的记载。我们常小看了毫不起眼的族谱，认为它是封建遗物。其实，族谱不光记载着家族的起源、变迁与发展，它也是构成中华历史长河的细小支脉，有了这些细小支脉才能组成了完整的中华民族史。在正统的史书中，往往书写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对真正推动历史发展的民众常常是寥寥数语一带而过，当饥饿、灾害、战争发生时才会有底层民众的记载，又常常是摆脱不掉饿殍千里、白骨覆野的惨景，而只有族谱才能想着每个普通人的来龙去脉。在苏北地区，众多族谱的第一页上常写着，先祖们挑着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生活必需品，另一头放着孩子。他们从山西洪洞县喜鹊窝的大槐树下出发，一路踯躅于绵绵的群山中。离开熟悉的家乡，我不知道先祖们的心情是怎样的，或许他们有一步三回头的不舍。往后看，是老家越来越模糊地消失在茫茫群山中；向前看，无法预知的前途让人深深地担忧。因为先祖来自于山西，我对山西也油然而生了一种亲切感，那是血脉相连的亲切，也是找到了家族之根的亲切。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太原城里的那些小巷或是不起眼的街口又见到了很多古庙。城市与古庙并存，一边是现代的喧嚣，另一边是来自远古的幽静，让人难辨是现代包围着远古，还是远古包围着现代了。古今并存，传承有序，或许世界本该就是这个样子。见我对那些古建筑好奇，当地的朋友介绍道，太原城里的大小古庙不下百余座，接下来我第一次听到了双塔、开化、净音、不二、多福、明秀等寺庙的名称。每一座古庙都有其特色，也各有自己的故事。以双塔寺为例，此寺原名文祚寺，文祚的寓意是文化振兴。此寺的修建与太原城的文运有关，风水学认为西北高而东南低的地势不利于文化的兴盛，而修建了文祚寺及文峰塔，便能开山川之形胜，创文运之兴盛。让人奇怪的是，这座文峰塔却是倾斜的，向西北方向倾斜着。有人认为这是修建时的失误，也有人认为是故意而为之。因为刮到太原的西北风多，塔向西北倾斜反而更加稳固。一座斜着的塔倒成了引人思索的奇观。其实不修此塔，太原文化又何尝断过与中原文化的紧密关联？自古及今太原一直是文星璀璨，一个狄仁杰就足以让世界敬仰了。
　　 江南以烟雨小桥而闻名，而山西则是古建筑的集聚地。众多古庙戏台古宅散布于群山之中，层叠于山峦之上，数量为全国之最，因此也流传着地上文物看山西的美誉。这些有形的古建筑不但给山西增添了厚重的历史色彩，无疑也承载着博大厚重的宗教文化、民俗文化。以忻州为例，忻州现有四千余处的历史遗迹，仅五台山区的大小寺庙就有四十多座。众多寺庙的存在，浓厚的佛学氛围，也无疑影响着当地人的行为。在元代太和五年，忻州书生元好问沿着弯曲的汾河行走着，他要赶到太原城去参加考试。途中他看到一只大雁被猎人射落，它的伴侣并没有张惶失措地独自逃生，而是不顾生死地在空中盘旋哀鸣，确信无法唤醒伴侣后，便一头撞死在石壁上。这种生死不离的一幕深深地打动了元好问，他不但发出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感叹，也意外地让人看到了他宅心仁厚的一面。他从猎人那里买来大雁，将它们葬在了汾河边，并封土为丘，勒石纪念，那座雁丘后来也成了凭吊思古之处。善待生灵，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生命也要有尊严地对待，这种众生平等的善念来自于浓厚的佛学，或者说佛学已在浅移默化地影响着当地人。到了清代，那些掩藏在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中的古老寺庙，也深深吸引了顺治皇帝。“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眼见皇权被人架空，连婚姻也是被动地接受，这位心灰意冷的年轻皇帝终于卸下了硬装出来的坚强，他跑到镇海寺里出了家，想在幽静的环境中找回本该属于他的自由。
　　 大半个山西被山区占据着，抬眼望去便是绵延无尽的群山。轻薄的云雾如纱似地笼罩在山间，于是大山愈加朦胧，变成了山与雾的海洋。因为山多，夹在两山间的公路弯曲而狭窄，远观如灰线似地盘绕着。车在灰线似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向前爬行时，猛然间两侧会出现长城似的高墙，一座古代城门赫然拦在眼前，这便是设在大山里的关隘。在冷兵器时代，借助这种两山夹一线的地形，人们在这里建起了许多易守难攻的关隘。有的关隘还在城门后设置了瓮城，敌兵冲入后，四面的伏兵杀起，敌人便成了瓮中之鳖。山西境内出名的关隘有平型关、杀虎口、雁门关、偏头关、宁武关、娘子关等，山西稳则中原稳，山西作为中原地区的重要拱卫也由此可见。这里看似普通的关隘，又莫不流传着保家卫国的故事。当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关隘上，眼前的关隘愈显苍凉与凝重，那些远去的刀光剑影仿佛被关隘招回，又在人们脑海中重新浮现，关隘是沧桑历史与风云际会的记录与见证者。
　　 一天晚上，窗外突然锣鼓喧天、笙歌悠扬，那是从广场上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传来的乐声。伴随着悠扬的乐声，有人在缓缓地唱着山西的古老故事。在山外的平原地区，网络兴起后年轻人连电视都懒得去看了，戏曲早衰落成老年人自娱自乐的游戏，常有三五成群的老年人躲在公园的一角，咿咿呀呀地唱着，而观者稀零寥落。唱戏的传统在山西还能保留着，这着实令人感到欣慰，但在高兴之余也让人担忧，这大山不光是物质的阻隔，也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人们观念的更新。
　　 循着悠扬的乐声，我想到了曾在全国广泛传唱的《苏三起解》。洪洞县有一座三重构造的监狱，那里曾关押着苏三的原型周玉洁。狱内的道路弯曲隐密，如果不看墙上的指示就会迷了路，在牢房的顶檐间，通道之上，密布挂着铜铃的铁丝网。除了严密的防护，这座监狱的特色就是监狱最后排的狱神庙。神龛中有三尊砖刻的神像，中间坐着的是狱神，形象为老者，面色和善。狱神旁边站着的是小鬼，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暗示着囚犯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听话。正神慈祥而小鬼恶，这真应了那句古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人世间，恰恰是这些难缠的小鬼让人吃尽了苦头栽了跟头。
　　 狱神庙左下方墙根处有个小洞，这是监狱从不外道的一个秘密。这个小洞叫死囚洞，死去的囚犯只能从这个洞拖出去，监牢不仅剥夺了囚犯的自由，也夺去了他们死后的尊严。
　　 从平原地区过来的人，生平第一次见到沟壑如褶的连绵群山。树不愿长，草不愿生，年复一年地持续不变的荒凉，便自然地想到要削平它，让它变得和平原一样。事实上早在远古寓言《列子》中的愚公移山，已表达了人类移山的愿望。因为家门口被大山拥堵着，任谁心里也不爽。但山西大规模的移山还是在上个世纪，最有代表性的移山群体是昔阳县大寨人。一代大寨人曾饿着肚子，顶风冒雪，不顾性命危险去改造大山。大寨精神也感染了无数国人，引来了全国快马加鞕赶夕阳的热潮。人类的发展历程不就是把各种不可能变为可能的过程吗？不断探索前人没有走过的路，与自然抗争不息，这才有了人类的自我进化发展。
　　 因为贫瘠的大山，在山西历史上一直有走西口的传说。那些不愿在家乡继续守着那份贫困的年轻人，常跑到山外去寻找机会。他们或到蒙古，或是南下到平原地区，进行跨地域的商贸活动。“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子里流”，曾是那时年轻情侣难舍难分的真实写照。到了清代，走出大山的晋商已把生意做遍了全国，在许多地方建了晋商会馆。做生意时，笨重的银两不便长途携带，他们又想出了票号承兑这种新事物，这也是现代银行业的前身。让人遗憾的是尽管现在有了铁路和网络，我们仍常听到苦熬在大山里的人们为卖水果而发愁，有时因为在本地卖不上好价，甚至不够收获的工钱，那些大山里的土产就白白地烂在了山里。我们不禁祈盼，乔治庸式的商业人才能再度出现。
　　 回来的路上，我坐上了从晋中向南驶去的列车，这段路径恰与当年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路段重合，只是那时的官道已变成了现在的快速铁路。那个恪守着传统礼仪的白袍青年，手牵着白马，一路小心守护着马背上的姑娘。他用极强的自律与对传统礼仪的尊重，克制了轻易就能到手的钱财与美色。当时势混乱，利益变得唾手可得时，也是真正考验人性的时候。因为视利如粪土，具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超强意志力，这也难怪赵匡胤后来能黄袍加身。夜半醒来时，列车停到一个少为人知的小站，站牌上写着“半月”二字，此时窗外恰有半轮明月斜挂在深邃的天空，深夜的半月又给此行增添了浪漫的气息，而山西也离我越来越远了……
　　 徜徉于山西大地期间，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思绪在萦绕着，脑海里有什么在深情地呼唤，那是先人们生活过的大山关隘古庙戏台的呼唤，还是飘荡在三晋大地上的古老文化在呼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