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村庄的记忆(散文)
刘亮程在《从家乡开始》中曾说过:“家乡是母腹把我交给世界,也把世界交给我的那个地方。它可能保存着我初来人世的诸多感受……”是啊,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体都是在家乡开始孕育、出生,然后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开始打量着刚刚相拥的新奇世界。
我不算离开家乡,只是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子进城参加了工作。回到原点,我的出生地在苏北灌溉总渠北侧,离城区三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小村子——胡宋,渔滨河穿村东西缓慢而行。村子不大,人口两千左右,也因为小的原因,现如今已经和另外两个村合并为一了。胡宋村极其普通,没有任何可以引以为豪的美食、名胜、大贤。朋友小聚,有人喜欢刨根问底:“你老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啊?”介绍半天对方还是云里雾里。于是也会攀附一样地说:“知道埋倭山吧,就是明朝状元沈坤率领状元兵追杀倭寇,倭寇尸体埋葬后堆积如山的姚家荡,我们村就在埋倭山西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遗憾的是现在我们村、甚至埋倭山本地的许多年轻人都不知道埋倭山的具体来历,当地人出口就是我家是苗翁山的,令人惊讶的是连地名都给说错了。
离开村子已经三十多年,尽管身后时间的影子越拉越长,但她的轮廓却如刚用浓墨重彩重新描绘般清晰着。
一
提及家乡总会想到家乡的吃食来。朱自清在散文《冬天》里写道:“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没想到,寻常的水煮豆腐在大家眼里竟显得如此美妙。自打记事起,豆腐就是村子里很好的美食。大清早就可以看到卖豆腐的肩挑担子的身影,听到他那有着较强穿透力的悠长吆喝声:“卖豆——腐啊”“豆——哇……”做豆腐的人家很是实诚,做的是盐卤豆腐,较老,有嚼劲,比用舌头和上颚轻碰及散的嫩豆腐好吃多了。寻常的日子里,隔着十天八天才能吃到一顿青菜烧豆腐或白水煮豆腐。遇到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灶膛里火苗上窜,大铁锅里豆腐、百页、粉丝、茨菇、猪肉一锅炖煮,蒸汽在厨房里氤氲,香气息传出去很远,我们顾不上玩闹,难得乖巧地站在锅台旁,望着、等着。刚刚出锅分装到两三个大碗里,趁着大人不注意,冷不丁用手夹起一块猪肉或是豆腐迅速放进嘴里,还没细细咀嚼,便送进了喉咙。因为太热,咽喉、食道、胃,一路滚烫,赶忙跑出厨房用手不停地拍打着胸口,刚刚好一些,又兔子一样悄悄溜进厨房。当然,日常吃的最多的还是烀山芋,山芋干粥。大概是七八岁那一年,每天早晚都是山芋干粥,我实在腻味难以下咽,于是,有好几次母亲只好端着山芋干粥到隔壁条件稍好的二叔家换了米粥回来。
二
总觉得小时候村子里的月亮要比现在城里的月亮要大、要亮,尤其是冬天。无风的夜晚,明月高悬,周围一片静寂,房屋静默着、树木孤寂地望着自己的影子在悄悄挪移,那一盏盏如豆的昏黄也多数过早地进入了梦乡。道路、水面静得没有任何声响,但却异常白亮,仿佛一块块形状不一的白色玻璃。就在这样的月光下,有一次我在姑母家和同学们到社场上游戏,看着眼前一片晶晶亮亮的样子便冲了过去,“扑通”一声,我掉进了场边的河塘里。幸亏河塘不深,表哥赶忙把我拉了上来,急急忙忙跑到姑母家换了衣服,缩进被窝瑟瑟发抖了好长时间。
“开火!开火!”冬日的夜晚偶尔会传来这样声音低沉的号令。不要以为是真的打仗了,只是两个生产队里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们相互干了起来。没有任何仇怨,但却互相投掷起泥团、碎砖头。见着几十米外晃动的黑色人影,不管不顾,手中的“弹药”就飞了过去。几年的时间,曾经发生过许多次这样的干仗,肯定有人被砸中过,奇怪的是却从没听见有人哭叫过。因为”战火燃烧“在村子里,“战士”们总奔跑在家前屋后,于是,门打开了,家长们的怒吼声便会在“枪林弹雨”中突然响起:“哪些小畜生半夜三更挺不着尸啊!”声音传得老远,接着,一个个身影迅疾消失。大人们的怒吼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又渐渐平息了下来。明月依旧高悬,只不过它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火似的,仿佛能听到它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剧烈的心跳声响。
三
亲不亲家乡人。想到家乡自然会想起许多异常熟悉、亲切的面孔。最亲最近的无疑是父母亲、兄弟姐妹们,但是在老家的村子里,还有两个人我的记忆尤为深刻。
老太个子不高,三寸金莲,满头银丝挽在脑后盘成发髻,即使没有阳光头发也总是亮闪闪的。老太做事利索,是村里村外有名的接生婆。那时候村里条件差,来请老太去接生的基本上都是步行,遇着着急的、路远的,老太便会迈开小脚,小跑着跟在人家后面。老太接生手艺好,从没听说失手过,即使遇到再难产的,老太也能顺利接生。老太人好,她的微笑总不知疲倦地挂在脸上,人们见着她也总是笑脸相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生小孩,没有几个去医院的,大多数就在家里生产。因此,我们的父辈、我们这一辈的好多人都是老太接生的。接生几百次、上千次,从没听人抱怨过老太。
由于是接生婆的原因,老太每个月都会有几个外出接生的日子,那也是我最有盼头、最为开心的时候,只要人家生了男孩,老太忙完回家总会把一两个,甚至更多的红鸡蛋悄悄送到我家。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能偶尔吃到鸡蛋那真是天大的惊喜、难得的美味。一天傍晚,我们全家正吃着晚饭,老太爷“例行公事”似的走进我家。老太爷不大做家务,吃完饭总喜欢到我家串门,和老父亲说说闲话,唠唠家常。刚坐下,他自言自语道:“昨天晚上孩子老太去东风(隔壁村)帮姚好家接生,直到中午才回来。大半夜凉气太重,她感冒发热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咳嗽呢!”话没说完,老太爷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彤彤的鸡蛋送到我的面前。嘴里还说着:“哎,也真是难为你老太了!”
老太不是我的亲老太,但对我确实是好。在年龄相仿的伙伴里,我无论智力、长相都不出众。但总觉得老太非常喜欢我。只要看到我,老太就会摸着我的头夸奖说:“你看人家小四子(我在家男孩中排行第四)长得俊,人品好,学习成绩也好,这个伢子将来肯定有出息!”那时候,我只能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傻笑着。小小年纪的我也曾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但几十年前的农村孩子学习上没有一点压力,家长们只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活蹦乱跳、健康长大就行,对我们的学习没抱着任何希望。于是,我偶尔端了小桌子、小凳子坐在家门口有模有样地抄写几个生字或词语就会得到邻居们的一次次夸奖,尤其是老太看我的眼神也显得更加怜爱了。或许是因为经常得到老太鼓励的原因,到了小学四五年级,我的学习成绩渐渐好了起来,在左邻右舍几个伙伴里,我更是名列前茅。再后来,我上了中学,上了师范,进城参加了工作,遗憾的是老太都没能看到过。
老太七十八九岁那一年,大儿子因病去世。白发人送走黑发人,老太伤心过度,成天坐在草屋前的凳子上很少言语,眼睛里总含着泪水,时间不长便离开了人世。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太家住在我家东侧,隔着一户人家,两间面南的草屋,旁边还连着一间更小的灶房。
四
文亚大哥家和我家一河之隔,兄妹七人。他家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大伯读书出生,很有学问,但干农活不是好手。文亚是家中长子,没办法,只得过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因为家贫他没上过几天学,十多岁的时候参加村里平板车运输队起早贪黑地搞起了运输。一个初春的早晨,一队人马赶早从城里运来货物。一个个佝偻的身影把衣服搭在肩上,用力拖着板车,半夜喝下的几大碗棒面粥早随着汗水消失在仍有些料峭的空气里。天公不解苦人愁,突然下起了大雨,板车陷进泥泞,货物全部被雨水淋湿。几个人蹲在路边抱头痛哭,未及弱冠之年的文亚大哥哭声更是痛心刺耳,仿佛能把沉沉的天幕给撕开一样。
运输队解散了,文亚大哥走进了公社食品站,接着又走进建筑站,最后终于迎来事业的曙光,跟随公社建筑队来到了上海。在上海,文亚大哥凭借手中的一把瓦刀,凭借忠厚的为人,组建了自己的队伍,事业终于蒸蒸日上,承包工地,联合房产开发,终于,他的眉头舒展开了,腰杆也挺直了。一个苏北农民,在上海没有关系做靠山,没有资金去拍门,白眼、辛酸真的是难以计数。文亚大哥是好人,他心里成天谋划着自己的事业,但也时时惦记着生活条件极其落后的老家人。九四年我和夫人成家时新房一直没有着落,是文亚大哥毫不犹豫地将刚买的两大间门面房借给了我,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村里铺设水泥路时资金短缺,队长大手一挥:“和文亚联系!”于是,水泥路欢快地跑到了终点;哪家建房、小孩结婚有了困难,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远在上海的文亚大哥。现如今年过七旬的文亚大哥已经歇业定居上海,但逢年过节都会回到村里,给村里的老人们送上礼物,送上美好的祝福。他经常说:“我是大老粗,但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本,胡宋是我的老家,过年就得回家,就得去看看那些老长辈们!”
五
现在的胡宋村已告别旧日的模样。宽窄不一的水泥路跟随乡亲们的脚步自由穿梭在村前屋后,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早已成为人们苦涩的出行回忆。楼房紧挨着楼房,相互攀比着展示自己靓丽的身姿,做梦都不敢想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成为村里人极其普通的生活。前年,五十出头的好友姚铭请我吃喜酒,他说做梦也没想到到了这么一把年纪竟然还能脱单了,手机那头的姚铭笑声比说话声还要多、还要响亮。我知道,那是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后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动。
童年与村庄,已成了一道回不去的,渐行渐远的记忆,但每每思及都会有一丝甜蜜和温馨在心头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