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做过的白日梦，又回来了。
　　 肯定是亲眼见过，不过那时候的确太小，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若干细节，都记得不牢。只记得，城里来的女娃太好看了，黑发白肉，像一棵长势极好的高粱那样匀称，高挑。
　　 就像毫无来由地来，又毫无来由地走了。后来在女娃生活的那个城市，却未再见那个女娃，或者见过，终究因为当初缺失了最重要的眼神与相貌的细节特征，永远错失了。城里的人海真的茫茫，有太多似像非像似是而非的脸庞，无法确定女娃还在不在这个城市，与星子一样明亮的梦想，也就渐渐淡出辛勤谋生的匆忙时光。娶那个女娃做媳妇儿的梦想也就成为很纯粹的梦想；纯粹的梦想不带一点现实的丝缕，空洞得就像毫无来由的无尽时光。
　　 朝夕相处在同一个职场，工具或零件一样的境遇令人生厌。却要把说不清的焦虑与紧张强制转换成淡定与轻松，给别人呈示成熟内敛与一专多能的饱满形象。知道都戴着面具，但都装作真实坦诚，且一个个憨态可掬。不相信眉目清秀，也不相信奇眉怪相；不信任慈眉善目，也不信任狰狞面目——见到的都不真实，真实的难以得见。当容貌舒朗者少不更事或青涩生硬，当五官紧急集合者心慈念善让人心生敬仰，不能不让人觉得职场根本就是一个表面光鲜和平但内里阴森险象环生的魔兽世界。
　　 退休了，总算彻底逃脱。
　　 如前所料，职场就是一个冷酷的谋生场所，轮不上奢谈幸福指数。有谁不多，没谁不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是纯天然的，都是出于表演需要而经过特别设计的。反过来说也一样：种种风格迥异且难度不一的表演，当然都出于生存的需要。
　　 现在好了，嬉笑怒骂尽可随心了。
　　 有人发起微信私聊，是曾经的同事。有些意外，朝夕相处十几载，交集太少，出于本能的鄙夷和必要的防范，一直对随时显现的笑容心生畏惧亦有不屑。
　　 寒暄，然后探问行踪。答曰，当前人在蜀中，现在是自由之身，随时都有可能远走高飞，但就是不想回到谋生几十年的那个城市去，那里有太多太累太冷的记忆。
　　 得到的回应是这样的：知道你看不起很多人，知道你很有学问，也知道你习惯了不显山不露水但魅力长存，很敬佩！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正视，不敢和你有过多言语，真的畏惧。现在好了，你退休了，从此再没有对面尴尬或近距离压迫。最近有些想念，就问候一下你！
　　 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毕竟，从此不再有利益关系，自此开始，就算回到了人自己，没有什么可防范的。
　　 才想起，伊人黑发白肉，身材高挑，一直显得腼腆——突然间，少年时候做过的白日梦就回来了！
　　 当然，只是一个勉为其难的自我安慰，时间的遗迹早已证明，美梦也会衰老的，梦境完全扭曲、破碎在深刻密集的皱纹里，再也直不起身来。
　　 作为全新的开头，却很诱人。比对结果越来越清晰，少年时候见过的女娃应该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十几年同处职场，竟无半点察觉——也许是真无察觉，也许是有所察觉而不敢承认不敢面对，所有关于自我的意识和行为都深藏不露，或者都要经过严重变形处理之后再表达出去。职场这台超大机器对人的碾压与扭曲，让人无语。
　　 却也不是像少年时候那样，被娶而为妻的甜美远景所陶醉的年纪。长期处于重压和扭曲状态的人，总得寻求纾解方式和回归机会。情感的类别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正常而充分的表达。听惯了压迫性话语的人，总还记得被反复告诫，哪些书不能读，哪些影视剧不能看，哪些观念不能传播，哪些话不能说，哪些事不能做。那好，宁折不弯的倔强者的抗拒行为总要受驶于逆反心的，结果将是，该怎么的偏不怎么，等等——无法免于恐惧，更多具体意思适当省略为宜。
　　 职场上充满了声情并茂的孤独者。当对一个新近获得自由之身的人表示羡慕，一直被压抑的其他种种情感也就有了曲折表达的机会和可能。其实谁都在自证，肉体生命正常活着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永远都是精神层面的；只要不是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只要心里没有不能放下的沉重负担，都会让深深隐藏的精神祈愿抽芽破土，让生命的精神藤蔓朝着适合自己的阳光方向攀升上去。
　　 突如其来的羡慕与敬仰之情让人受宠若惊。但很快就感到惭愧，因为承受不起。自己原本也是一个被严重扭曲变形的职场零部件，所不同者，是比别人多了倔强或顽固，硬度更高一些，宁可不无委屈地放弃一些好处利益，也要保证让自己把腰挺直，把头脸端正地朝向远方。不与小吏帮派沆瀣一气，不是说他们都坏，而是他们都蠢，都可怜，都是相当怯懦的。小吏头目们的权柄是买来的，他们只对卖方负责。他们之所以能够通过交易获得权柄，是因为存在着权钱交易黑市，黑市里隐藏着权力待租者或权力售卖者。那些为了获得权力而必然黑衣夜行的买方众生，一者是天生就迷恋做官的，自进入职场的第一天起，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获取权力上。一者是专业能力平庸低下但又在一干精于专业的同道面前不甘寂寞的，那就削尖脑袋弄个称作中层领导的一官半职干干，心态的天平稍稍平衡一些，然后，像食物来源有了更大保障的牧羊犬一样，在羊群一样的同事面前拿腔拿调颐指气使起来。另一类是专业能力原本不差，但天生懒惰凡事害怕亲力亲为或者实在不想尽力，他们也知道干趋炎附势的勾当有损做人尊严，但为了摆脱业务工作的辛苦与繁琐，也就退而求其次，牺牲掉一部分人格，以换取闲散抽象的管理工作。其余更多没有以上打算的，就是埋头工作并按照管理制度与奖惩制度挣取工作业绩，为申评职称提前做准备的——看，所谓职场，不过就是这么一些东西！一个天生任侠使气向往自由的人，不幸落入此等境地，不知要吞咽多少屈辱，忍受多少焦虑，才熬到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古语云“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于今而言，便可引申为“铁打的职场流水的职员”，来了，走了，或者来了不走，老而退休了，总之都从闹哄哄的职场上走马灯一样流动不息。试想一下实在可悲，若要重拾天性再得自由，非要熬过几十年职业时光，等到终于退休的那一天，但若上天眷顾，剩下的时间，说好一点，也就二十来年，重返自由，又能怎样？跳广场舞吗？赶赴农家乐落草上树扮嫩拍抖音吗？拉帮结伙在公园里怪腔怪调吹拉弹唱吗？练书法在人前卖弄吗？学习摄影时时炫耀于人并骚扰别人点赞吗？打麻将患得患失分毫必争吗？接送孙子吗？或者在街头巷尾攒三聚五喷着唾沫星子高谈多么厉害的导弹，多么厉害的伟人胸怀多么催人奋进的宏图大业，一身正能量外加立场坚定斗志昂扬老当益壮摩拳擦掌立志要把一切反动势力砸个稀巴烂？当然，也不乏从此闭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只等西天发来请柬的，别人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那是人家的权利。
　　 大家都认为自己选择的老来人生方式是正确的，而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或有冲突，也就不存在正确与错误，人人不过是在按照自己的设想和喜好过着退休生活，没有标准，没有规定，只需守住法律和伦理两条底线即可。
　　 人的精神场能应该是存在的，它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周围的人，让他们的心灵有所感知，让他们的行为受到影响，不知不觉中，受其影响的人就调整了自己的性格发展方向和人生目标追求。相比较而言，语言的强烈暗示作用对人产生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但若语言意义指向本身在一些受众属于非我的力量，他们就会抗拒、排斥，久而久之就会做出自主选择，而选择的目标，当然是适合自己精神追求的。这样一来，场能频振相同的人就成为心灵层面的朋友，并由此获得安全感和认同感。
　　 人若花开，亦如花落，生活之河流奔腾不息，万世不竭。生活之河流见证了不计其数的花开花落，而人的几十年在世时光甚至无法使人更清楚地洞悉自己，很可悲！有人终于在另一个人身上获得了适合自己的精神场能振动频率，可喜可贺！被感知者，同样应该感到幸福！
　　 其实也不必很感伤地慨叹“花到荼蘼”，不然，又该怎样对待别有意趣的夏花与韵致超脱的秋花呢？
　　 半生孤傲，终于被人赏识，实在令人惊喜，虽然这份惊喜来得太迟。也很满意、得意，希望这个喜人的结局是带着夏花的风致，尽显秋花的高趣。
　　
　　 2023-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