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下旬的一个周五，接到同学“永”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近乎于哭的声音：你知道吗？同学“道”的儿子前两天走了，被可恶的肝内胆管癌带走了。明天周六，我们一帮同学去“道”那边看看。你去吗？我简直不敢相信，等缓过神来，赶忙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去，必须去！
　　 放下电话，我热泪盈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道”的儿子“涛”，九年前考上南京农业大学时，“道”还邀请我和一帮同学去他的山庄庆贺。“涛”本科毕业后，五年前又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到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系攻读直博。今年夏天是他的毕业季，大好的前途如霞光漫天，却遭此厄运，似流星殒落。步入知天命之年的“道”及妻，丧子之痛，天塌地陷，剜心蚀骨，余生，该如何度过漫漫昼夜？九年前庆贺“涛”高考中榜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转眼沧海桑田，阴阳永隔。
　　 “道”，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便外出打工，几经辗转，觉得前途渺茫，不能实现人生价值，便毅然决然地返乡创业，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新生活。俗话说，靠山吃山，依水吃水。“道”一眼看中了家乡老人山脚下那片坡地，绿树青青，芳草连天，真乃风水宝地，往东曲径通幽，可至磨盘山、陈庄两处幽静的桃源胜境，北通人气日趋旺盛的茅山风光带，南达澄澈如练的李塔湖，西抵花木葳蕤生香的树林。他瞅准了这个地带潜在的旅游商机，和新婚妻子一起耕耘，披荆斩棘，将坡地上的杂草树木清除干净。然后投入一笔不小的资金，建立了一个美丽如童话般的山庄——不老山庄。
　　 “不老山庄”，这名意味深长，饱含着“道”及妻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祈盼山庄生意日益兴盛，幸福长长久久。山庄建成后，他们立体式经营，一边打理餐饮业，一边开垦了约五亩地的果园，种植各种果树，同时还栽培蔬菜，兼顾喂养鸡鸭鹅。夫妻二人全力以赴，就像打了鸡血，无论晨钟暮鼓，总是不知疲倦地劳作。他俩亲自掌厨，雇了几个工人帮忙种树、种菜、择菜、洗菜、洗碗，搞卫生。他俩打点餐饮之余，抽空管理果木，果木品种繁多，有桃、杏、李、枣、葡萄等，剪枝、施肥、捉虫、套袋护果、采摘等，忙得不亦乐乎，春华秋实，硕果累累。还有一大片菜园，青菜、韭菜、芹菜、大蒜、西红柿等，一畦畦，滴翠溢彩。
　　 他们还喂养了鸡鸭鹅一共两百只，干劲十足的他们，要在这块坡地抒写人生的传奇。他们捋起袖子拼命干，自产自销的有机食品比别处更质优味美，游客慕名而来，络绎不绝，一尝为快，生意越做越红火。游客欣赏原生态风光，在山庄用餐、购买有机水果和各种禽蛋，满载而归，口口相传，“道”全家的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
　　 “涛”的出生，为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更多的喜庆和活力，“道”和妻忙得更欢，更有动力。“涛”一天天长大，懂事乖巧，学习之路一帆风顺，家里贴满了奖状，高考那年顺利考入南京农业大学。
　　 犹记得那年夏天，我们赶到不老山庄参加“涛”的升学宴，一进山庄，一股纯生态气息扑面而来，庄内果树茂盛，果味诱人，门前繁花似锦，芬芳了时光。一溜排几个宽敞的包间已坐满了客人，我们一行同学被安排在一个雅间，内部装饰小清新。席间，“涛”进来敬酒，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男孩，一米八的个子，清秀的面庞，剑眉朗目，玉树临风，我们祝他前程似锦，未来可期，“涛”很感动很开心，纯朴如他，无法舌灿莲花，只会不停地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尽兴而归。
　　
　　 二
　　 “涛”本科毕业那年，废寝忘食地投入考研考博的学习，一鼓作气，一举考取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系专业攻读直博，全家人欣喜若狂。风华正茂的小伙带着家人的嘱托，带上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赴京求学之路。寒门出生的孩子一旦发力，能量让人惊叹。“涛”不忘初心，踔厉前行，把别人喝咖啡、喝奶茶、逛商场、打游戏、忙应酬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他不仅门门功课优秀，还热衷于学生会、党支部的工作。身为学生会副主席、党支部副书记，他积极组织并参加各项活动和竞赛，频频获奖，年年获得校一等奖学金，去年还荣获国家级奖学金。
　　 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出众的表现，“涛”成了校园活跃分子和风云人物，他的名字常出现在校园荣誉榜，黑板报，以及一些网络平台，自然而然吸引了女孩子的注意。很快，他与同学——来自浙江的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瑶”，成了令人艳羡的一对情侣，两人志趣相投，相互成全，彼此扶持，共同成长，爱情、学业双丰收，他们俨然成了老师同学心中的金童玉女。     
　　 去年夏天，浙江省人民政府去中国人民大学招聘人才，“涛”在众多高材生中脱颖而出，顺利应聘。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他即将于今年八月奔赴浙江省人民政府，开启他的职业生涯，亦可以说即将从一个很高的起点、精彩的平台一路高歌猛进，他的瑰丽人生已拉开了序幕，未来是毫无悬念的美好，前方是诗，是锦绣璀璨，是星辰大海。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就在招聘刚刚落实不久，去年七月份的某一天，“涛”突然觉得腹部难受，接着是腹泻，平时一直生猛如虎的他并未察觉这次身体的异样，直到几天后腹泻依然继续，他才在女朋友的催促和陪伴下，去了一家大医院就诊，检查结果出来了，无异于晴空霹雳，“涛”不敢相信诊断书上的五个刺眼的大字——“肝内胆管癌”，天哪，一瞬间万念俱灰，心如刀绞，一阵晕眩，几欲摔倒。“瑶”赶快上前扶住他，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俩人抱头痛哭。很快“瑶”想起了什么，突然觉醒般地拍着他的肩膀，温柔而坚定地说：医生说只要你配合治疗，会好起来的！你要振作，不能被自己打倒！“涛”如醍醐灌顶，赶快抹掉眼泪，用力地点点头。
　　 此时，“涛”的父母已打点行囊，从老家心急如焚地赶往北京，去医院照顾“涛”，住院了，手术后经过化疗，靶向治疗，情况一天天好转。一个多月后，“涛”返校上课，女朋友“瑶”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单身公寓，在忙碌的学习之余，从未下厨的“瑶”，跟小红书学做菜，用那双凝脂般的纤纤玉手用心烹制营养餐，像清蒸鲫鱼，煨鸽子汤等，“涛”吃得津津有味。“瑶”常凝神看着“涛”，笑里噙着泪，她多么祁盼他早日康复一如从前。“涛”看着“瑶”如此呵护自己，感动得直落泪。多少次，“瑶”的手指不慎被菜刀所伤，鲜血直流，“瑶”用创可贴简单贴一下，继续切菜，她愿为精美的一顿饭流点血，为“涛”奉献。“涛”想到自己的身体，忍不住心潮翻涌，百感交集。他盼望上苍给他机会，让他早日康复，与“瑶”修成正果，他要用心呵护这个天使般的女孩，不负此生不负缘。
　　 但是，四个月后，“涛”又腹泻不止，“瑶”又陪着他去北京另一家大医院治疗，经几位权威专家会诊，“涛”的肝内胆管癌已进入晚期，主治医师眉头紧皱，告知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涛”如雷击顶，陷于崩溃的边缘，他就像一叶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即将被巨大的海浪吞没。
　　 不过这次，他强忍住了眼泪，他拉着“瑶”返回校园，让“瑶”协助他制作视频，作为与父母、与瑶、与同学、与这个世界诀别的礼物。那天，正值寒冬腊月，朔风紧，雪纷飞，他们手拉手走在蜡梅盛开的校园，暗香浮动，疏影斜枝。“涛”深情地凝望着每一朵蜡梅，梅雪相映，清芬四溢，梅与雪的相遇正演绎着地老天荒的爱的传奇。他又看着那些已经枯败却仍红得惊心的枫叶，无限感怀。
　　 “瑶”用心为“涛”录制每一个镜头，录下每一句话，那是“涛”对生命、对亲友、对校园的留恋，他的青春之树在这里葱茏挺拔，他的梦想在这里闪闪发光，他不停地表达着对这座象牙塔的热爱，仿佛永远说不完，那是生命的绝唱啊，凄美而悠长。“涛”觉得残冬的校园宛如一场旧梦，恍惚间他回到刚入校的时候，他用磁性而清朗的嗓音介绍着他听课的教室、电脑房、图书馆，介绍他跟“瑶”常散步的湖畔，介绍他登台演讲的大礼堂……他痴痴地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眼中流露着不舍。他希望，他的声音给所有他爱的人，也爱他的人，往后余生，他们可在思念中寻求抚慰，在痛苦中走向坚强。走着走着，泪如黄河之水泛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来到那株开得最旺的梅树下，瘫坐在地，“瑶”停止了录制，泣不成声，与“涛”紧紧拥抱在一起。
　　 “涛”努力止住了泪，激动地对“瑶”说，既然我来过这个世界，总要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涛”很快联系上江苏省红十字会，他决定了，并写下遗嘱，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江苏省医学会，让医学专家解剖他的遗体，对“肝内胆管癌”这一致命的恶疾进行研究，形成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对患者有效地治疗，提高治愈率，让更多的患者能拥有生的希望，享受幸福的人生。
　　 “涛”请“瑶”继续录制视频，他努力挤出微笑，却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爸爸妈妈，你们不要难过，我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假如有一天我的眼角膜移植给某位失明的患者，他便能代替我欣赏这个美丽的世界，或许有一天他来到我们的山庄，冥冥之中你们会有心灵感应的，定能感受到我的气息，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是一种别样的抚慰，这便是我捐赠遗体的另一层意义。他的声音哽咽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的养育之恩，今生无法回报了，来生我再做你们的孩子！另外，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最后五十几页没看完，妈妈，你将《资本论》放在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端到屋檐下，他日我魂归故里，再把它读完……
　　 天妒英才，三个月的大限到了，“涛”将一切安排就绪。恶疾的折磨，他已骨瘦如柴，曾经那般鲜活的生命渐渐枯萎，直至无声无息地消逝。他的生命定格在28岁。
　　
　　 三
　　 话说接到“永”的电话后的第二天，即周六的早上，“永”开车载我同行，顺着句茅路直奔“道”的家——不老山庄。       
　　 那天，一直下着蒙蒙细雨，每一根雨丝都像长长的线，斜织于天地间，湿漉漉的空气中涌动着无尽的哀愁，这是老天在落泪吗？雨水顺着车窗缓缓滑落，却打湿了我的眼。窗外道路两旁的紫荆花正值盛期，紫色的花开满一枝枝，在雨水的浸润中恰似青春之花绽放，妩媚妖娆，美得触目惊心。这一路是句容市政府特别打造的茅山风光带，路面平整宽阔，路旁树木参差，花草不绝，人行路上，如入画中，只是今天的画被涂上了浓浓的凄艳的色彩。
　　 近四十分钟的车程，我们来到了不老山庄。山庄内已来了不少同学，彼此点头示意，我们与“道”及妻互相拥抱，然后相顾泪满襟。我发现之前只有少许白发的“道”，如今已满头银霜，眼中蓄满凄苦，“道”的妻满脸疲惫，眼神茫然，表情凝重凄切，不停地拭着泪。
　　 “道”平复了一下心情，向我们缓缓讲述“涛”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读直博的优异表现，表情复杂，自豪、沉重与悲痛交织，讲得断断续续，夹杂着哭泣和叹息，我们听得很是揪心扎心，泪流满面。“道”的妻打开“涛”的笔记本电脑，让我们看“涛”的照片，“涛”与“瑶”深情相依的画面赫然在目，多好的一对璧人，怨苍天狠心带走了“涛”！“道”说，本来计划好的，今年八月份俩孩子都入职了，他们的婚期也定在八月，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却成了泡影，我们以后该怎么办，该怎么过？听罢，我们无语凝噎，我们能说什么呢？再多的劝慰也显得苍白和空洞。我在百般难受中挤出一句：多多保重，“涛”在另一个时空遥望着你们，定然希望你们安好，我们会再来看望你们的！“道”和妻凄楚地点点头，感激地看着我们，与我们一一道别。
　　 回望山庄，大门外的那棵茂盛的李树，满树繁花，如雪似瀑，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宛如离人的泪……
　　 凄美，两个字，再怎么美，也是凄楚。人生都有凄美的时刻，可凄美的时刻应该拖后，拖得越远越好。但一切却不是我们能够安排的，珍惜活着的每个时刻，才是人生的最好意义啊。
　　 世界上的痛，有很多种，青春之殇，是极痛，愿以文字之温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