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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烟火】离土桃花(散文)


作者:李子四 白丁,67.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05发表时间:2023-04-21 12:48:55
摘要:一棵被人抛弃的桃枝,引起我对少年时期一个邻居女孩的过往......

十八岁的时候,我住在城北的一条小巷里。这小巷的民居,有公屋,也有私屋。我住的是公屋,但左邻右里,全都是私的。大小好坏,多少反映出一点贫富不等,不过即使是有贫富不等,也是上辈子人的事。记得右边有一间极窄小的房子,不过十来平方,青瓦房,破砖墙,家具极为简陋。里面住祖孙两个人,奶奶和孙女。街坊人称奶奶为五婶,孙女叫八妹。
   八妹与我同龄,出落得也算漂亮。因为穷,常穿的是补了又补的衣服。当然,那时代谁都一样,极少有人的衣服不打补丁的。她是个口没遮拦,心不藏事的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没读过多少书,有点粗俗。同在一条窄巷住,出入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点点头算打过招呼了。本来日子各过各的只是隔邻而居罢了,但偏偏命运注定了,她与我有了一点点交集。
   我住的公屋,在三楼,然而厨房却在一楼,还是集体的。那幢楼,砖木结构,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我每天早上要先到巷口的自来水站挑一担水倒进水缸,然后才去开工。那时,我已经在码头做苦力了。到傍晚收工回来,再挑一到两担,才能保证母子俩的日常用水。小巷子的家家户户,都得这样取水,没有例外。
   一天傍晚,我照例挑了一担水回来,经过八妹家门口,只见她对着自家的水桶发呆。原来,她的水桶破了,漏了,不可能再装水。我问:怎么啦?她指指水桶,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我说,这担水你先用吧,我再挑过。说完径直走入她的家,把水倒进她的水缸。她连忙把一只买水的竹牌子塞进我手里,说谢谢谢谢。她的奶奶也连声称谢,此时我打量了一下她的家,真几乎家徒四壁,厅也是房,也是灶台。
   我说,明天我没有工开,你这副水桶拿来我家,我帮你修一下吧。八妹惊喜不已,说你懂得修?我说有什么难的,木匠活而已。
   虽说是木匠活,但毕竟是装水用的木桶,马虎不得。我做了整整一天,八妹就在旁边陪了一天,这样便说起话来了。她倒是不避讳,说她是奶奶捡来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奶奶。她的父母在她出生的时候,嫌她是个女的,抛弃了。在汽车站前,奶奶见到她,就捡了回来。因为奶奶没有结过婚,所以收养手续并不难办。八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直到十六岁,奶奶才将真想告诉了她。因为她进街道的纸盒厂,要填一份表,父母是谁?奶奶不得不说。
   当然还说了些其它话儿,但令我震撼的,只是她的故事。我想象不出,世间竟有抛弃亲生女儿的父母。但我也说不出什么同情安慰的语言,只能努力地把水桶修理好。递给她,说去装水试试,漏不漏。她去了,回来说有一点点漏,一滴滴的。我说,这很正常,今晚你挑好一担水,别进水缸,放一晚,木板胀了,明天就不漏了。八妹愉快地说:让我如何感谢你呢?
   我忽然问,为什么你叫八妹?莫非上面还有七个兄姐?她大咧咧地说,街坊们说我“三八”,简称就叫八妹了,哈哈大笑。我也莞尔,接着开了半个玩笑,说想感谢我,就每当我那天收工回来得晚,你就我帮挑担水回来,让我妈应付着吧。她高兴地答应了。没成想这平常的一句话,竟成了巷子里的话柄,用现在话说,那叫绯闻。
   第二天开始,一连十多天,傍晚不管我回来的是早是迟,我发现水缸里都是满满当当的。母亲说,是八妹,说是感谢你,每天都来把水缸挑满水,还不要我给的水筹子。我说这不行,虽然一分钱一担水,但一分钱也是钱啊。而且,有什么理由让她日日帮挑水。母亲说,我拗不过她,你过去说吧。现在巷子里的人都传说你和八妹处对象呢。当晚我带着十多个买水的竹牌子过了她家,奶奶和八妹都很高兴。我直接挑明来意,说我只是开玩笑的,如果的确我回来得晚了,你就帮我挑担水,让母亲应付着就行。你怎么天天挑呢,还不收我妈给你的水筹子。我又说,让人家说闲话,以为我们真那个了。
   不料八妹的“八”气真上来了,大声吼道:说什么闲话了,给你家挑水了怎么啦?我中意你又怎么啦?说我“八”?是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八”吧……我小声地对她说:别那么大声,整条巷的人都听到了,像骂街似的,多不好。不料八妹还继续骂,还越来越高声。我忍无可忍,也高声说了一句:可是我不中意你!
   八妹呆了呆,又突然吼道:你不中意我?那为什么替我修水桶?你不是向我献殷勤吗?我不领你的情了。说完竟把那水桶高高举起,要摔。奶奶忽然喝道:八妹,你敢!八妹停住了,过了一会,轻轻地把水桶放下。静默了一会,她放低了声音,说李子你回去吧,以后我不帮你挑水就是了。我想不到会这样,虽然我不想和她处对象,但并非说真厌恶她。特别是知道了她的身世,心里隐约还是有点同情怜惜的。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事,不似现在那么开放,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天动地。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讪讪然回家了。
   母亲说:我都听到了,估计整条巷的人也听到了。看来八妹说喜欢你是真的,但我觉得八妹不适合你。说完专注地看着我。我明白母亲的心思,说别担心,我与她是不可能的。母亲似乎松了口气,说可以不处对象,但也别太冷落了邻居。我说明白。
   此后,我与八妹的往来少了。但每逢我收工回来得晚,我家的水缸依然是满的。想来八妹依然没有忘记她的承诺。一天我偶然问她,她说只要你晚六点没回来,我就替你家挑一担水,你母亲没反对,你也不会反对吧。我说,买水的竹牌子你要拿。她表示每次你母亲都给的,放心,都收下了。
   这样没惊没澜地过了一年多,那些无端的谣言也没有了,毕竟我和八妹,从没有拍拖的痕迹。到后来巷子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挑水的木桶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二十岁的春节前几天,她突然抱着一束桃花过来,跟我母亲说:大姨,我去郊外采了一把桃花,送给你,春节插着喜庆。母亲说不要。她略略感觉尴尬。转而对我说,李子,送给你,给你带桃花运。我也说不要,我一向不喜欢摘花。好端端的花,为什么要剪下来插到自己家里呢?耽误了花的一春。八妹的尴尬更甚了,一时不知进退。为了缓和一下,我说你喜欢就自己带回家插吧,我不要,只是不喜欢在家里插花,没有别的意思。她悻悻然转过头去,母亲说:八妹,离土桃花,其实薄命啊,不吉利的,以后别采了。
   后来,八妹再不来我家了。我呢,记住了那四个字:离土桃花。所以之后几十年,我可以去赏桃赏李赏梅,赏任何花,但都不会采摘。与八妹,也渐渐成了点头之交,不过,却发现越来越少见到她了。又过了半年,我进了一家工厂做临时工,要上三班的,与八妹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一年之后,我和母亲搬离了那条窄窄的小巷。八妹的印象,曾经如烟一样地消散了。但一天中午,我到市区办事,竟在街上碰见了她。依然穿打补丁的衣服,头发也不装整。她捧着几片柚子,一边嚼一边走路,差点碰上我了才抬头,迟疑了一下,说:你,是李子?我认出了她,点点头,说你是八妹。她忽然有点傻笑,递过手里的沙田柚,说,吃不?我说不要。她无奈似的自言自语:就知道你又会拒绝。错开身子走了,我奇怪地看了一下她的背影,感觉她像失魂了似的。
   回到家,我跟母亲说起碰见八妹了,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似乎不是太好。母亲说,她奶奶死了,有人说是被八妹气死的。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母亲说具体怎么一回事她也不知道,你不妨去看看她。她还住在那条小巷的小房子。我说去看她?好么?母亲说无妨呀,毕竟你们以前也曾互相帮忙过。看看她有什么困难,能帮就再帮帮。
   那条小巷还是那么窄那么短,还是路不平地不干。有路灯了,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但反而没有了以前的串门喧哗,全都关门闭户的。八妹家也关着门,不过有灯光,我知道她在,便敲门。八妹开门后显得很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不让我进去坐一下么?八妹才慌忙侧过身子。
   她的家还是很简陋。关键是什么都乱七八糟的,床上的被褥枕头蚊帐也不整理,破旧衣物亦不折叠。以前烧柴的灶拆了,换了蜂窝煤炉子。旁边只有几只蜂窝煤,几根碎柴。挑水用的木桶还在,水笼头装到水缸上面,旁边有个脸盆架子,一只铁皮水桶。角落挂一张布帘,估计是冲凉的地方。我环顾四周,发现多了样东西,是墙上挂了幅奶奶的照片,也不大,只五吋左右。我想,八妹对奶奶的养育之恩,并没有泯灭吧。
   我找了张竹櫈子坐下来,八妹也坐在了她的床边。我单刀直入,问奶奶是怎么死的?八妹“哇”地哭了出来,简直是泪如雨注,声如鸦鸣。我瞧见脸盆架旁挂有块毛巾,走过去拿给她,想顺便把门关了,免得有人路过,瞄见了不好。不料八妹阻止了,说让门开着,关门更多闲话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抹了很久眼泪,才慢慢止住了哭声。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
   那年,就是送我桃花我不要的那年,春节之后,有个男人追她了。为什么说是男人而不是男孩,是因为那人比她大十多岁。他是肇庆的,来纸盒厂联系业务,看见了八妹,便挑逗她。一开始八妹心无城府,觉得好玩,反挑逗他。这男人因业务关系经常到厂里来,来必找八妹说嗳昧的话,来来去去,竟似真的了。一天男人说要带八妹去肇庆玩,八妹竟答应了。回来告诉奶奶,奶奶不准,说你去问问李子。八妹一听就生气了,说李子明明白白说不中意我,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奶奶说,这条巷子只有李子没说过你的闲话,也真心帮助过你,他比你懂事。八妹更不高兴,一赌气,背着奶奶跟那男人去了肇庆。
   我在心里默默暗算了一下,那时间,正好是我准备搬离的时候。我插话问,你去了,没想过奶奶怎么生活吗?八妹说,奶奶能自己买菜做饭,而且,已经不用挑水了。有个人带出去玩玩多好,坐船来回,也不过三四天罢了。没成想这一去,竟是三个多月。回来时,奶奶已经死了,后事是居委会帮办的。
   这三个多月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细问。毕竟我也只是二十出头的男孩。但猜我也猜得出,一定是让八妹悔恨交加的羞辱之事。因为纸盒厂开除了她,居委会也拒绝再给她介绍工作。那时候,男女之事大如天,不开斗争会已很幸运了。八妹感叹自己命苦:被父母抛弃;抚养她的奶奶却不是亲的;自小便被轻视,读书又被同学嘲笑,以致三年级便辍学了;遇到过聊得来的男人,又是个坏蛋。越是被人轻视,越想讨人好,反而被说成是“三八”。
   我耐心地听完她的叨叨叨,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能有什么打算?奶奶留下来的钱只有三十来元了,用完了就做乞儿罢。我在工厂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只是二十四元。八妹三十多块钱,相信支持不了两个月。难道真让她当乞儿吗?我没有教她做人的大道理,但当务之急,是要能正正当当的挣钱。我说,居委会主任我熟,我去跟她说,重新给你介绍工作。但估计就算她肯答应,也需要一段时间和机会。如果你不怕辛苦,就去我原来做苦力的码头,跟我师傅扛活,起码有点收入。八妹说,都到这地步了,还怕什么辛苦,我听你的。
   那个年代的居委会主任大多是街坊大妈,没什么文化。我常去帮忙抄抄写写,因此关系蛮好。她说,你都搬走了,还回来给八妹说情,不会是“那个”了吧,她可是失了身的人哦。我当然明白,所谓的“那个”了是什么意思,马上矢口否认。只说八妹也算是身世不幸,不应该错了一次,就不给她活路了吧。我只不过想帮一帮她,保证没有其它企图。居委会主任笑笑,其实暂时不安排她工作,是想让她好好反省一下。再说安排工作,也要有招工指标呀。你去告诉八妹,待有了指标,再给她安排个工厂进去。
   我师傅也答应了我的要求,说只要八妹肯吃苦,不嫌累,我可以保证饿不着她。就这样,二十三岁的八妹,去做了苦力。隔十天八日的,我去看看她,发现她晒得贼黑,但却有了健康的笑容。家里也收拾得干净利落了,显然有了对生活的信心。我知道没我什么事了,以后就少去了。与八妹的相处,就这样一波紧一波松的,不像朋友,也像朋友。
   过了五个月,八妹突然来找我,说居委会介绍她去某街道的五金厂。我说好呀,你就去呗。八妹有点犹豫,说学徒工资才十八元,我在码头干活,十天就能挣到了。我说:你糊涂,在工厂里能学到技术,你能干一辈子苦力吗?八妹争辩说,师傅不就是五十多岁了,还在做吗?我说师傅不同,他是解放前已经做苦力了,错过了最佳的学习阶段。再说,他要养活几个孩子,工厂的工资是不够的。他还在卖苦力,是不得已,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不同,趁着年轻,要学点手艺。八妹似乎懂了,说好吧,我跟师傅说说,以后不去码头了,明天就去五金厂报到。
   听说她做的是电焊工。我只去鼓励过她一次,说这门技术有很多地方用得着,一定要学好学精。她答应了。此后我们的来往又少了,毕竟各有各的圈子。我以为,我在我的工厂,她在她的工厂,会干一辈子。做个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多光荣啊。
   时光荏苒,国内经济形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四十岁时,我下岗了,听说八妹的工厂也转制了。只不过各忙各的,我也无心去关注她过得怎么样。为了生计,我在珠三角辗转流浪了几年。一天在广州的电子市场碰到了八妹,我邀请她到咖啡厅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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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这篇文章看完让人感觉非常沉重,八妹这个女孩的一生太过悲情,被父母遗弃,被一个单身的奶奶收养。小时聪明活泼,和“我”的交往更是淳朴热烈。可惜,一念之差与坏人厮混,铸成人生大错!后来在“我”的帮助从临时干苦力到进厂稳定生活。然而命运却在八妹下岗之后倒卖光碟时发生转折。因为参入走私她最后入狱。因为对生活失去信心最终决绝死亡!八妹短暂悲情的一生留下太多让人泪目的点滴:她的少年时代充满阳光和热情,渴望得到温暖和爱情,可是爱而不得,周围的生活环境大多冰冷。为了使生活过得美好一些,让苦难远离,她也曾做过许多生存的努力,可是最后误入歧途,锒铛入狱,最终主动放弃生命,让人潸然。作者以离土桃花作为文章的线索,寓意八妹悲苦的人生,实在让人感慨。一个如同桃花一样姣好的女孩,渴望向花一样美丽绽放,满含对生活的热情与希望,可是无情的命运之手最终摧残了这一切。老师文章布局谋篇都很成功,立意深刻,佳作力荐共赏,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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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3-04-21 12:51:27
  拜读佳作,文中的故事很伤感,为老师的妙笔点赞,祝老师生活愉快!
2 楼        文友:萧垦        2023-04-21 14:09:45
  朴实简洁的叙述,悲情哀伤的故事,令人唏嘘感叹!
3 楼        文友:何叶        2023-04-23 14:06:30
  扎实的文笔,写得不错。学习了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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