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完加拿大作家安德列.亚历克斯的《致童年》。好久没有遇到令人感动落泪，掩卷沉思的作品了。总是情不自禁运用代数式的方式入情入境地去阅读和思考。往往便会得到新的启示和发现。作者欲以此“敬那些从未真正了解，却影响自己最深的人”。
　　 不由就想到自己和轩，以及彼此的了解和影响。轩对中西文化有自己的见解，对中国上下五千年文化抱持不一味传承，而应于质疑中继承，创新的态度。他不苟同诸多传统习俗及观念，对儒家核心价值文化有自己的取舍，倾向于儒家所谓的异端——老庄和墨子学说。常常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和忤逆言辞，语言犀利尖刻。譬如对世人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断章取义式任意取舍以彰显美德的不屑；对类似于此的西方“美德”圣经宣扬迁就别人以求和睦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直斥愚不可及；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嗤之以鼻；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思想的批判；对穷奢极侈推杯换盏的酒桌文化，虚伪客套礼尚往来的厌恶……他认为：血缘及亲情关系，不该是维系感情之纽带，不应作为义务责任的道德绑架工具。正如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他们是生命的子女，是生命自身的渴望。以前很多时候对他的思想虽然不认同不理解，甚至会视之为冷漠残酷，并为其尖锐思想碎片所伤，深受困扰，但我贯以“我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思想尊重他。久而久之，也因爱之而释怀。
　　 不意在看了《致童年》这本书，细细思量下，竟有了突破狭隘思想的豁然开朗，对轩有崭新的认识和了解后的喜悦，正如他说的真正“纽带”其实是：关爱，理解和相同的价值认知。它不是表里不一的甜言蜜语，不是选美般惺惺作态的作秀，更不是目的性、功利性的索取。书中单亲的汤姆说：“我同时是我自己，我母亲和我外婆。归根究底，我还是有渊源的。”这渊源不仅是血缘，亲情，更是影响至深即使苛严却本质的爱。书中另一位也是我最欣赏的角色——亨利，则和汤姆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他博学智慧、豁达包容、信守诺言，对人平视尊重，哪怕只是对待年幼无知的孩童。他不是父亲却甚于父亲。在汤姆心目中的地位其实不亚于排第一的外婆。当他遽然离世时，让沉默冷静甚至自认有点漠然的汤姆悲痛失控如入深渊。正如汤姆说：我一向认为亨利的耐性未免太过火了，但现在却怀疑让我和他之间有联系的，是否正是耐性，因为对他而言，耐性就是爱。
　　 当你沉下心来阅读的时候，只不过是以另一种视觉在读自己，审视自己，通过阅读虽不能吾日三省吾身，至少对自身及他人也会有更深刻的认识。“外婆”的苛严，“亨利”的耐性和尊重，如此巧合地恰也是轩眼中我的特质，并因此坦言过又爱又恨。他对我最大的贬损和赞誉是：学业上的怪兽家长和生活中的大长今。没想到当初的严教带给孩子那么多感慨和经历过那么多心路历程。追悔而自责，坦言如果重新来过，我会选择更好的教育方式。轩反倒洋洋洒洒一大篇地宽慰我：追根到底，其实是你受了“严师出高徒”、“望子成龙”、“自己未竟的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等这类传统文化教育遗毒的害而不自知。况且，教育子女也是初为人母未知领域的知识，只有经历过，得到过反馈才会成长和改变。对传统思想下不对等不成熟没有自主性的家庭框架的构成，我也很不以为然；对世俗妥协，对自主权无能为力的放弃，以致造成自己和下一代无可避免的伤害，这一切不又是囿于传统思想，封建意识作祟的例证?生活中，有些伤害哪怕只是一次，也是毁灭性的，难以磨灭；有些伤害哪怕无数次，但都无关痛痒，因为有爱支撑。以前，你对我那么严格，自己也小，又正值叛逆期，埋怨甚至怨恨颇多。等到大一些，懂得思考了，了解了你受教育的时代，明白了你一味注重我学业的苦心，体会到你无限的包容和忍耐。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仍然不后悔，因为你给予我的更多：我的阅读习惯，我对音乐的热爱，我学钢琴（记得轩二年级参加二级钢琴试，这孩子紧张得啥似的，事后他告知当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外籍老师伸手索取琴谱时，翻译还未解释，轩误解其意，竟然走上前和其握手。严肃的监考老师错愕之余不觉莞尔。我取笑轩的那次考级过关是否因了那可爱的举动而得来。），学贝斯，学游泳，学画画儿（轩的学画生涯因一匹俊逸雄健的骏马被他画成了一只像被拔了鸡毛耷拉着脑袋的肥公鸡而终结。），你都满足我，支持我，我耽于思考的哲学思想框架也是你帮我培养和构建的。”然后又不无幽默又自嘲不知羞的来一句：我就是成就你耐心教育的白老鼠啊！如果将来我有孩子，我会更懂得教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虽然我还没有你的耐性，这是我的不足。”人和人之间，最亲密最好的状态，应该就是这样的：安心舒适、相识相知、彼此扶持、彼此影响和成就。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正如力是相互的，爱也是互生反馈的。刚来港，语言不通，轩仅五岁，只有半日学，为了微薄的生活费，为了能在白天更好照顾轩和指导其学习，选择在便利店通宵工作。即使如此，也要冒着让幼小的他独处数小时的巨大心理压力和不舍，出门工作。孩子胆小，每晚我临出门，他总是紧紧拉着被子，懂事隐忍地带着哭腔喊“妈咪”，而我只能一次次忍着心痛，带着泪安慰他，逼自己锁门离开。清晨，踏着虚软的脚步归来，做早餐，当轩信赖依恋的小手牵着我去上学的一刻，累、困，化为一个字“值”。这一幕幕清晰如昨，烙印脑海。轩常常在和我聊天时提及自己一直缺乏安全感，正如我初来港一样，倍觉揪心。觉得亏欠孩子很多，欠孩子一个轻松愉快的童年，欠孩子一个健康成长的生活环境。有种弥补和不舍的心理吧，虽然工资微薄，每次下班总要奢侈地给孩子买各种小零食，儿童杂志，小玩具等。这孩子也懂事，带他出门，从来不会像别家孩子或撒娇或死打难缠地要东要西。问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他总是拖我就走“不用啦，妈咪”，眼里分明写着渴望。大了以后，反而馋嘴了。常常买些小零食以奖励补习的孩子们，他会孩子气跳过来嬉皮笑脸地抢着吃，并理直气壮数落“都是你给我自小养成的习惯，就当我是你补习的小娃娃呗，嘿嘿！”现在呢，为了自己既定的健身计划，减了零食，反当我是小孩子般，时不时地给我买零食。
　　 轩娃娃时，就养成每晚给他讲故事的习惯。到幼稚园开始改为陪读，加认读拼音学汉字了。小学已经能独立阅读，遇到难解的生字稍加解释，让他将看过的故事讲给我听了。不由忆起一件趣事来：记得他就读幼稚园小班时，某次好友茜从沙田来，教他画画儿，故意抽出一张拼音“W”的卡片考问道：轩儿，这个咋念呀？这小子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出来“龟——”，茜和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图片，霎时间捧腹大笑。到四五年级，他已经陆陆续续将家里袖珍版的一整套金庸小说读完了。并因此和具有共同爱好充满爱心的班主任——徐孝良老师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也因小说时代背景，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就了他中学时代历史科考试，从来不温习的情况下轻松自如地名列前茅。最有效的学习其实和兴趣分不开。有时候我无书可读，又翻开金庸小说，他会凑过来让我考问他哪段情节，居然倒背如流。母与子，没有泼茶香，却生赌书乐。以前，我带他跑的最勤的是图书馆，让他于阅读中学习；而今呢，他鞭策我多阅读勤思考，时而推荐些书籍给我，并毫不客气地说“学习不是学生的专利。自身不进取不作为，却打击阻拦别人或反其道而行地劝读都是无知。”好家伙，言辞辛辣，抨击无情，不过，他的很多观点不也正是我的？
　　 不知是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轩很有侠义心肠。春节期间，其友阿东从台湾回港，无家可归，连亲身父母也借故：居屋逼仄，自行解决。咱家也不宽敞，三十多平米。轩征得我的同意，让他来家里吃住逗留数十日，自己睡地板，床倒让给阿东。得知阿东手头拮据，背地里央我封利是时能否多些，自己那一份也一并封给阿东，这孩子帮人也帮得不留痕迹。够义气。我很世俗地说：轩，你对他这么好。反过来，他会这样对你吗？这孩子不假思索又不无揶揄地说：哎，没想那么多。新冠病毒肆虐，全城恐慌，一药难求的时候，你连唯一的一盒拆了封的退烧药都给了人，你咋没想到自己体质差，没想到你的儿子万一感染了，咋办？我无言以对。
　　 轩的待友之道我亦视为奇特。多年未见的朋友来了，没有多余的客套，只说自便，毫无时间和空间隔阂疏离感。谈笑风生，快意酣畅。彼此嬉笑怒骂，毫无芥蒂。我偶尔说他和朋友说话口不择言，有欠斯文。他即刻驳斥我认知有误区，声称不说脏话的未必就是正人君子，说脏话的未必就是品格低下，并举以例证：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一个表面离经叛道的不良少年，却有一颗探求纯洁和真理的心。好家伙，又给我上了一课。对他的这种“邪”论，我心服口服。就像看美国小说《飘》吧，我自己不也是欣赏缺点多多但更显真实的郝思嘉吗？还有以前在此补习的Cici看似粗枝大叶实则感情细腻，率性热情，不也喜欢偶尔说说脏话，但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欣赏和喜爱，就因为率真的心才是无染的。我和轩不约而同的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东邪和北丐，也最不喜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岳不群，以及现实中的岳辈人物。彼此都有爱憎分明的感情洁癖。
　　 轩自大学开始，因课程需要，爱上光与影的电影世界，时而会推荐一套好片子陪我观看，谈谈拍摄艺术，聊聊人生话题。他特地买了电影频道，蹭看电影的一大帮，我也厚颜名列其中。他擅搞怪，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起个名字亦如是。电影频道署名“洪七公”，问其缘由，他哈哈大笑，说：麾下一群蹭吃蹭喝的乞丐，我不做帮主谁做？真正的机智幽默，离不开文化底蕴。动若脱兔，憨玩起来叫嚣乎不输周伯通;静若处子，工作之余，手不释卷，别于比比皆是的“head-downtribe”，这曾是我在地铁遇到过也希望再遇的最靓丽的风景，原来“风景”在身边。
　　 轩有那么点愤世嫉俗。时时心生不忿：机会很多时候都是留给有钱人的，有人想读书，却没有条件；有人有条件，却任意践踏。我自信不比任何人差，只是没有出生在不必为衣食住行读书烦恼的家庭。并由此引发一系列婚姻，家庭，教育，社会等的言论来。一件事，一句话也许就能引起他的深思和诘问。有时甚至不惜诋毁自己。某日午时餐后，回办公室途中，遇见一位清洁阿婶，捧着盒饭，寒风中坐在天桥底就餐，他的心情顿时滞重起来:阿婶的辛苦，自己的轻松，薪水却截然相反的不公，难道阿婶的能力不如我这样的垃圾，如果换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我会优越过阿婶？
　　 轩，心高气傲。曾经为其工作之事，仅仅只是想请朋友相询大学有无招聘事宜。轩即断然拒绝并指责：不需要。如果这样的机会给了我，别人不就少了机会？我靠自己，也相信自己的能力。
　　 轩对人有些大而化之，不拘小节，我行我素，有时连话也懒得和你说。不过在你有需要的时候，绝不含糊，显现出他雪中送炭甚于锦上添花的一面来。平日，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央求下陪我散步外，懒得出奇的他是一步值千金的。某日，因事情绪异常低落，轩劝我放下手头工作让身心休息一下，晚上竟然主动提出带我出去散步，正忙于写毕业论文的他，陪我这一逛就是几个钟头，几乎将大半个九龙走下来的徒步之旅，对他来说可是破天荒。途中，轩判若两人，一改往日的懒散、沉默和不耐，完全是一个贴心、懂事、幽默、智慧而知性的男子汉。于我也有“因祸得福”的感觉吧。消除了心中的块垒，和轩的母子关系亦因交谈了解有了进一步朋友，甚至知己的跨越。
　　 曾经，轩因年少叛逆，给我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伤害。想到能够给予孩子的不多，他经历的却不少。虽是贪玩些，懒惰些，到底比较独立。想到孩子学完钢琴央我还想学贝斯，陪他去乐器店，有心给他买好一点的贝斯，心有余却力不足，只能买最便宜的组合套装，心里很不好受。想到别的孩子手机一部又一部追求着新款时，轩却在有限的资助下，省吃俭用，打散工而获得。想到给不了他优渥的生活，连一张舒适的睡床也是奢侈。想到他一边上大学，一边打两份工的辛苦，却甚少诉苦；想起孩子所受的一切总不免心酸落泪又怎么舍得责备他。现在，轩思想成熟多了，给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温暖和惊喜。他曾说过：等我工作有钱了如何如何，我听了也不以为意。现在这孩子正在一一兑现当初的诺言。身体不舒服时，他会嘘寒问暖了；眼镜度数加深了，不由分说带我配眼镜；久坐补习伤腰骨，特地为我买了舒适的电脑椅；寻找了多年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曾让他帮我在大学图书馆借阅，他敷衍了事，不了了之。我已不记得此事，他却在今年春节期间让台湾归来的阿东代购，作了新年礼物；偏头痛时时发作，颈椎疼痛多年，引至手臂麻痹，新年在阿东热心的“推波助澜”之下，不管不顾地趁着大年初二假期，带着路痴的我去医院检查、拍片，之后物理治疗，没有时间陪伴，回来即刻询问治疗师要求购置什么居家辅助器材，让我给开了单子立马网购；一部作为文书之用的手提电脑老旧缓慢，他早就看不顺眼，批评费时不说，还伤眼睛。以前他上大学时，自己都拮据，还想着给我换部台式电脑或Ipad，我没同意。现在他工作了，也不经我同意，配了零件，约了朋友就给我组装了一部，知道我爱听音乐，连心爱的音箱也一并附赠。这孩子即使释放善意，亦是忤逆般的“毒舌”：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不把身体搞好，我将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你哈！抑或是没心没肺地的嘲弄：瞧瞧你这路痴哦，没事，给我多出去走走，多到处逛逛，路走得多了，就有方向感了。可别老了迷路，害我工作无宁日，不时接到领人电话，要不出门给你挂个牌子，写上姓名地址得了，就不会丢了，瞧这小子说的。轩刚入职不久，工资不高，却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豪爽。我心疼他赚钱少，还得存钱读书，不让他给我买这买那乱花钱，他总是大大咧咧地数落我说：哎呀呀，你别管，我够用就行了，该用不用，人活着有啥意思？有时，看到他缺什么，我便为他添置了，他却毫不领情对我跟教育孩子似的：你不要乱花钱，省着点花，我自己需要什么，自己会买。这孩子，不懂事的时候，懂事的时候，都是一副理直气壮的霸道和霸气的男儿气概。
　　 除了生活，身体的关心，轩更关注的是精神生活。他和我聊天常说:你，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每一位母亲吧，不应没有自我，将所有的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也许终有一天孩子为了自己的理想远走高飞，而不至于失魂落魄到天都塌下来，母亲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生活内容，葆有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他一直鼓励我想学什么就学，声称会一直支持我。他总是说我感情太脆弱，提议给我买宠物，因为宠物的寿命短暂，可以锻炼我的坚强，这个傻孩子。他和我谈老庄的生死论；他让我真正学会用电脑以充实自己的生活；他跟我谈书籍，谈影片，谈如何欣赏音乐，曾经用音箱试音时，推荐蔡琴的一首《被遗忘的时光》，诧异于偏爱西方古老乐曲的他对这样的东方老歌，也会有共鸣。对轩了解越多，就越来越欣赏他。越来越喜欢和轩聊天的感觉，舒心酣畅，意犹未尽，在轩面前，我现在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小学生了。
　　 纵观轩这么多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幼儿的懂事乖巧，小学的活泼好动，中学的叛逆冷漠，大学的沉默是金，到如今的知冷知热，这一切也许最主要源于书籍的指引，和他口中：我对他始终如一的平视，尊重和包容。轩的转变和所有的好，都想用笔一一记录下来，纸短情长不能尽述。每一位母亲都是这样的吧，说到自己心爱的孩子，不免唠叨，甚至有点颠三倒四，对孩子的好总是如数家珍，对孩子的爱，直如泉涌。也许，孩子会有一天为了工作，为了学业或为了自己的理想去远方，有如许的好烙印在心里，就犹如不曾离开过吧。虽然免不了会有“此时有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感。
　　 昨晚饭后一个人去高铁站的空中花园，漫步，沉思，空气中氤氲着阵阵桂花的香甜，脑海里丝丝缕缕萦绕的都是关于轩的点点滴滴，朦朦胧胧中对轩的性格形象借着《致童年》的感想及他平日的行事风格至今才有了清晰的轮廓：有点正气有点邪，鲁迅之狂狷，东邪之不羁，老庄之逍遥出世。不免哑然失笑于对自己孩子真正的认识始于今晚，始于一本书的指引。爱孩子，不如懂孩子；了解孩子，不妨多读书，读好书吧！阅读不仅让人茅塞顿开，更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为彼此搭建理解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