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方出现了一个黛色的身影，朦胧的晨光下，正沿着横贯园林场的水渠行走。不用问就知道，他是我们园林场警卫班的班长，那个去年才从部队回来的复员军人。
　　 与平日里相比，今天他走得明显要快得多，虽然肩上仍然挎着个柳条筐，却没有边走边将渠边长出的萱草花摘下，这些上好的萱草花，就像是被人朝上放置的毛笔尖，采摘下来，经过食堂师傅们的蒸制处理，晾干后就成了八珍之一的黄花菜了。园林场的面积不菲，光水渠都有好几条，一个花季下来，晒干的黄花都会集上好几筐。
　　 在平常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清晨我和班长都会因采摘黄花在这条水渠上碰面。水渠宽不过一米，但却很长，直接与园林场旁边的运河相连。场里林地的浇灌就靠着建在大堤上的抽水站提灌解决。尽管水渠只有在提灌站工作时，才会有水流动，但毕竟还是比其他地方要湿润得多。一些低的地方，还能保持长年有水。于是，两旁的果树也就出落得格外好。水渠两边有着宽约尺许的通道，上面全铺的石头，哪怕是连着下雨，走在上面都那么硬朗，不会打脏鞋子的。
　　 水渠旁种植的萱草是我十分喜爱的植物，修长的身材婀娜多姿，柔软的长叶不时随风飘动，活像跳舞的少女。其实，我更喜欢称它们为“忘忧草”，这大概是因为我虽然身在老家，但却和父母亲人千里之隔，只身在此打工，而忘忧草的称谓能让我想起往事和亲人的缘故吧。
　　 我和班长都属于长值夜班的人员，且我俩的“防区”紧挨着。此时看他走路的模样，不像是平常的巡视，大概是来找我的。跟在我身旁的护卫犬小豹早就跑了过去，不大工夫前面就传来它撒娇的声音。班长带的护卫犬是小豹的妈，动物和人是一样的，母子相见十分亲热。
　　 天，还没有亮透，园林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夏日的风和煦且清凉，让人的精神为之一震。早起的鸟儿在果林深处啼着，将一种欣喜的情绪传递开来。润泽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果香，那香是那么清纯，不由让人的呼吸又深又长，尽可能多的将这香味吸进肺腑。场里的那片蟠桃林和蜜桃林里，果子已经染上了红色，打昨天起，就开始分批采摘，这浓郁的果香就是打那儿飘过来的。
　　 我摘下眼前几根饱满的花骨朵放进挎着的筐里，将身子从茂密的忘忧草后移出来，看着走过来的班长。
　　 还隔好远，班长那好听的男中音就传来了来：“小四川，我正要找你！”
　　 “哦，班长，有什么事吗？”
　　 “是的，事还有些急。大喇叭里说的你听到了吧？珍宝岛正吃紧呢。我们虽然是后方也得要为保卫祖国做贡献呀。场里按市委和市府的要求，选了一批最好的蟠桃送前线慰问解放军……”班长盯着我的脸，说着事情的缘由。
　　 “哦，我还在纳闷，那蟠桃还没有怎么成熟呢，怎么就开始摘了呀……”
　　 “路途远，只能摘六、七分熟的。每一个还得用纸包起来。”班长解释道，“这不，刚才我正沿着这渠摘黄花呢，场长就来的，要我们班出一个人去跟车——跟往市里送桃儿的车。我考虑你以前不是跟过汪把式的车吗？有经验，人又细心，加上班里的人手紧张，安排不过来。只好让你辛苦下了。”
　　 “哦，跟车呀？行呀，没有问题，要去几天？”
　　 “这个场长没有说。先把今天干了吧，今天要把给解放军的蟠桃全运完。只是，你值了一晚上的夜班了，这个白天又睡不成……”
　　 “没事儿，我去就行了。要真的困了，这一路上我都可以打盹儿。”
　　 “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找你准行。”班长的夸奖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将面前的两朵上好的忘忧草花摘了下来。
　　 “把筐给我，我来接着摘。你快回去，洗洗赶紧去吃饭，然后就去场部。”
　　 我将护卫犬小豹的脖子上的皮圈儿拉住，把牵引绳套上，对它说：“小豹，我们得回去了，改天再玩儿。”
　　 小豹有些不太情愿地跟着我朝回走去。
　　
　　 二
　　 把护卫犬小豹安顿好，赶紧朝食堂赶。
　　 时间还早，食堂卖饭的窗口还没有打开。我径直走进偌大的操作间里，对正忙碌的大师傅说道：“刘师傅，还在忙呀？我来打饭。”
　　 “是小四川呀。这么早就来打饭，要出差？”
　　 “是的，班长安排我跟汪把式的车。”
　　 刘师傅一本正经地和我逗着趣：“是你跟汪把式的车呀？那咋不早点来呢？早点来，就把你和汪把式、黄把式一块儿烩了！哦，对了，还有跟黄把式车的小李子……”
　　 哈哈，这笑话说得！把我们都当窝窝头了。
　　 “没事儿，我吃窝窝头喝粥。小米面的窝窝头抗饿。”
　　 刘师傅说的这个“烩”是指“烩窝窝头”，把昨天余下来的窝窝头切成拇指般大小，用油和葱花炝锅，再加火烧开，放进窝窝头煮透调味。我才来场里时，跟过汪把式一个星期的车，天天都吃两顿烩窝窝头，知道它的滋味。
　　 烩窝窝头一般都用玉米面的，小米面的窝窝头更金贵，在这个以季节工和临时工为主的园林场，在大家的心目中，只有吃供应的城里人才吃小米面的窝窝头。
　　 我是从四川来的，在这里并没有供应，好在来之前，母亲给我凑了几十斤全国粮票，按照这里粗细粮的比例，就有了二十多斤小米票。再加上我托人从市场上买的麦子和玉米，平常吃白面比一般打工人都要多。但小米面的窝窝头，我却得省着吃，一个星期吃上两回，权当做改善生活，用来解馋了。食堂做的烩窝窝头很好吃，特别饱腹，但却费粮。因为食堂是按每人份三个窝窝头烩的，一个窝窝头二两，这六两窝窝头，连汤带水一大海碗，足以让人吃撑。
　　 在园林场安顿下来后，过起了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不光要养活自己，我想好了，当有朝一日回到家里时，我会给母亲一笔像样的款项，就和我在四川打工时一样。于是，我仔细计算过我的消耗，将每天的口粮限定在一斤左右，就这样都超过了我在四川时作为居民的标准了。那次跟车的一个星期，每天都吃得超标，不得不在后来的日子里找补回来。这也是我把那次拉建材的任务完成后，就要求回到班里的原因。好在在回山东老家之前，我一直在地区报社人防工地当抬工，抬工的粮食定量高，攒了一些粮票。
　　 食堂大厅中有些闷热，我把早餐端了出来，放在外面的那张摆了些大葱的旧桌子上，碗里的粥很烫，只能放在一边晾着，先吃小米面窝窝头。两个，每个二两，仔细地咀嚼，让那种米香在口腔里迷漫开来，感受着生活的幸福。几只黑色的乌栋鸟见到我手中的吃食，大胆地飞落下来，在我面前一步步地迈着小脚爪。见它们可爱，就咬了一块下来，弄碎了撒在地上，看着它们头一点一点地吃。
　　 “是谁跟我的车呀？”蓦地一声喊，黑色的小精灵全都飞了起来，扭头一看，才是汪把式来到了这里。
　　 “是我。汪师傅，我跟你的车。”我赶紧说道。
　　 见我正在吃饭，他有些着急地说：“是你小子？人家都在装车了，你咋还没吃了饭呢？”
　　 “这可怪不了我，我一接到信儿就赶过来了。”
　　 见汪把式着急，我赶紧将还是很热的粥一气喝了，激出一身的汗来，草草地洗碗，赶紧和他一起来到我暂时栖身的马厩里，抓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又把那个军绿色的挎包抓在手里。
　　 汪把式则从饲养员小马哥手里接过了大半袋子给马在路途上吃的干草和精料，就朝着场部所在的那个操场快步赶去。
　　 场部前有着一块偌大的场院，人们都管它叫车场。此刻，那儿摆放着装满鲜桃的柳条筐，浓郁的果香一阵阵地袭来。这是昨天傍晚存放在这里的。汪把式的马车还在那儿候着，问清了哪些是分给我们的，就赶紧和他装起了车来。要在平时，车把式是不用参与装车的，但今天情况特殊。鲜桃在场里是不能放得太久的，得马上送到市里的水果站去。
　　
　　 三
　　 大车在通往市里的马路上疾驰着，随着骡马蹄子发出的“得得”的声响，两旁的树木迅速朝后远离。
　　 这是一九七三年夏日里的一天，距我只身一人回老家，暂时在这园林场安下身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不算太长的日子里，我一直都盼望着母亲在我临行时说的，要我为全家都迁回老家打个前站的事能够最终实现。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却越发感觉到了这事的不现实。我们全家人是追随着父亲的脚步随军来到南方的，在湖南和四川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几年前又随同转业的父亲，来到四川南充，一个以盛产柑桔和丝绸而闻名的地级市里。十多年来可以说已经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何况去年父母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让下乡已久却不见命运转机的二姐顶替了父亲的工作，进到令人羡慕的国有公司。而原定顶替父亲的我则最终选择了当知青，并很快就在地区知青办公室报了名。来北方前，我还特意去落实了下乡的具体时间，得到的答复依然是“等候通知”，这才有了我的北方之行。
　　 家姐去单位报到的时候，已经出怀了，穿再宽大的衣服都能够看出来。单位人事部门的领导说：“也只有自己父母所在的单位，才会接收一个结了婚，且怀了孕的职工子女，换个单位肯定是不行的。”
　　 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高了，马路上也渐次热闹了起来，不时有汽车鸣着喇叭驶过，前面可以看到早我们车辆出发的黄把式和赵把式的马车。汪把式的驾驭技术场里场外都有名，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干脆有力。
　　 一定是由于我来园林场后，一直就住在马厩里，不时还帮着饲养员小马哥打扫下卫生，给那些骡马添点草料等，和汪把式使唤的骡马都很熟悉。刚才见到我时，两个牲口就兴奋地拿蹄子点着地，与我打着招呼。此刻，驾辕的大青骡子和拉边套的枣红母马很是卖力，拉着满满一车的鲜果，跑得依然又快又稳。不久就赶上了黄把式和赵把式，和他们前后脚了。
　　 汪把式是个爱说笑的中年汉子，耐不住寂寞，这不，马车驶出没有多远，就拿我寻起开起心来：“怎么样，爷们儿，上次给你说的事考虑好了么？俺可是还在等你的回信哟！”
　　 “上次？上次你给俺说什么了？”我不清楚他给我说过什么，但一看他那张笑眯眯的脸，知道他是在说笑，也笑着答了一句。
　　 “你这小四川怎么记性这么差呢？不是给你说要你当我的上门女婿吗？”汪把式一本正经地说，“我那闺女可是百里挑一的哟！”
　　 他的玩笑话让十七岁的我脸上有些发烫，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回答他。
　　 他见我语塞，又来了一句：“这不看上了你有文化，干活又舍得出力，还有一副好嗓子会唱歌了么？我那闺女还嚷着要来场里看你呢！”
　　 我只是一笑。
　　 此时，我们的马车刚好超过了前面黄把式的车，他一定听到了汪把式的大嗓门就来了句：“老汪头儿，又在给你那没有影子的闺女找女婿了呀？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给你那三个儿子说媳妇吧！哈哈哈！”
　　 汪把式咧开嘴笑了笑，不说话了。
　　 车到市区，为了安全，马车的速度都减了下来。一路都有人朝马车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一走进了城里，就更是如此。有认识汪把式的，还远远地打着招呼：“老汪头儿，拉的啥呀？”
　　 汪把式就得意地回应：“桃儿，蟠桃！”
　　 我们园林场的水蜜桃和蟠桃那是出了名的，人们马上来了精神：“这是送水果站呀？多少钱一斤呀？”
　　 “这蟠桃可是没价，拥军的！”
　　
　　 四
　　 按上次拉建材的经验，一天最多跑两个来回，可今天是特别任务，场里专门安排了汪把式运蟠桃，我们就接连跑了三趟。
　　 跟过一个星期的车，明白车把式中午在外面是不吃饭的，所以才会在早上吃那么大一海碗的“烩窝窝头”，今天早上我没有参与车把式的饭局，干的又是上车和下车的累活儿，加上路上的颠簸，早就饿了。坚持着将顺道拉回来的一车饲料卸了，天已黑尽。心里记挂着我的护卫犬，赶紧回到马厩，见我床铺下给它铺的那个窝中是空的，一问小马哥才知道，还是中午，我们班长就把它接过去了，这才放下了心来。坐在食堂的大厅里，等着大师傅给我们烩窝窝头。困劲儿也上来了，眼皮一个劲儿地朝一起粘。想到晚上说不定还得要去值夜班，就站了起来，到外面走了一圈。
　　 回来时，香味十足的“烩窝窝头”已经摆放在了桌子上，不光如此，每人的碗旁还放着一个五香鸡蛋。汪把式笑着说：“快坐下，饿坏了吧？这蛋是场里奖励的，还有，今天这晚饭也不用我们花钱，是吃的场里的补贴。怎么样，小四川，跟着我老汪头儿不会让你吃亏吧？”
　　 我只是朝他一笑，赶紧犒劳自己的肚子。
　　 班长找到了这里，后面还跟着两只护卫犬，小豹一天没有见我了，见到我很是高兴，我从碗里夹了块煮得很香的窝窝头，它却不吃，一问，原来刚才两只狗在园子里逮了只兔子。班长就让它们吃了。
　　 班长对我说：“今年的桃结得特别好，生产班组人手吃紧。看来这个桃收季节，你都得要跟汪把式的车了。”
　　 “班长，我们今天就把拥军的蟠桃全运完了哟！”我怕班长不清楚这一点，特别强调道。其实，心里还是对跟车会让每天的粮食定量超标担忧。
　　 “我请示过场长了，给拥军的蟠桃运完了，就接着运送蜜桃，估计怎么着也得要个把星期吧……”
　　 我的心中翻腾出一种复杂的情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场长说了，跟车的人这次和车把式一样，都给误餐补贴，一个星期还补助三斤粮食。”
　　 心一下子就释然了。
　　 外面传来一阵欣喜的说笑声，我们都走了出来，看到各个班组的农工正从车场那边领返回的桃子。往年在园林场当过季节工和临时工的人都知道，每到这个时节，场里除去要完成交给市水果站的鲜果任务外，也会自主销售一部分。这部分水果会以比水果站便宜些的价格供应给市民，而当天没有卖完的，则会拉回来，和着采摘时挑出来的有瑕疵的果子分发到各个班里。
　　 班长欣喜地对我说：“分桃儿了。走，回班里吃桃儿去！”
　　 我摸了摸鼓起的肚子，说道：”班长，我可吃不下了。你快回去吃吧。另外，我跟车了，我那防区怎么办？那可是好大一片呢。”
　　 “没有关系，”班长说，“我和小吴每人多看一段，把你的‘防区’覆盖了。你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