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始终觉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称之为生命的壮举和巅峰者，谓之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其艰辛与伟大是无与伦比的。在我初中的时候就深深烙下了印象，内心有一股强烈探究长征的愿望，就像探究一个神奇的世界。觉得红军的长征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气势恢宏，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地，白雪皑皑的山峰，以及长征当中的那些一波三折的故事，是怎样徒步完成这一壮举的。我试图从生命的意义解读长征，但这样的解读似乎不够，那么从理想与信仰的高度解读长征，仍旧突破不了我理解长征的局限。第一次读长征的书籍，完全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阅读的，居然对长征没留下任何清晰的记忆，长征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对于中国革命而言，长征的伟大及意义绝不亚于新中国的成立。长征是将工农红军逼到了绝境，而又浴火重生，凤凰涅槃般站立起来。如果说是长征养育了工农红军，一点都不为过。长征是红军成长的摇篮，那些参加长征的工农红军，哪一个没有经历过九死一生，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冻伤烂伤后结下的疤痕，都是长征途中的馈赐，都是他们的宝贵财富。无须向世人炫耀，他们反倒要感激长征，是因为长征给了他们最残酷的身体及精神的折磨，同时长征又赋予了他们最伟大的人格力量。
　　 对工农红军长征的真正认识是在一个纪念馆，我与照片中的长征女性一同陷入了沉思。我的面前，是一群恒久站立的女性，永远朝着长征的方向。还有一部石雕书，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我是怀着一种揪心的痛苦，不由自主的愤怒，当然还有一种悲慨，一种压抑读完大意的。
　　 如果说，中国工农红军的历史是以长征开篇的。那么长征中的女性，则是长征途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而对于一些女性来讲，对于那些经历过长征的女性，长征则是她们恒久的怀念。在她们的精神世界里，永远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我要说的是一段被遮蔽的历史，即西路军那些女红军，如果说投身长征是她们最好的选择，那么挥之不去的噩梦则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样压迫着她们，压迫得喘不过气来。那是她们每天要面对的尤其是晚年要面对的生命特征。
　　 在她们眼里，生命分明就是由血泪汇集而成。这是历史少有的屈辱，这是不堪回首的血泪。而我看见她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苍凉，逼视着这段历史，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我知道，她们内心里，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要倾诉，把内心的屈辱苦闷一并倾诉出来。她们在心灵与身体遭受双重伤痛情况下，又默默承受着母亲的指责，国人的羞辱，她们不被理解，甚至被抛弃在她们苦苦哀求的大门之外。她们想对国人说的话，一定比受的屈辱还多。
　　 无论是面对长征，还是面对她们的遭遇，我都是怀有复杂的心情，我每次和她们的眼睛对视一下，只是短短几秒，就觉她们的眼睛里，好像隐藏着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这是一双被历史浸泡得红肿的眼睛。人们一对接这样的眼神，就像触电一样，立刻就唤醒自己内心的恐惧或者卑微，当民族屈辱再一次临近时，当自相杀戮还在进行时，她们眼睛里只能流露出这样的忧郁眼神了。这眼神，也许能唤起后人的觉醒和奋争吧。
　　 我在想，当一个人的历史，和一个政党的命运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时，这个人的命运，已经完全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一批风华正茂的女性，恰好就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由此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种种遭遇，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对历史的逼视和追问。
　　 我常想，应该让世界级的雕塑家重新来塑造这群女性的塑像，遭受屈辱的塑像。满是泪水的眼睛，被侮辱与被伤害的身体，面容憔悴，面色凝重，服饰不整，灵魂与身体的分裂，精神与肉体的巨痛。
　　 但就是那忧郁的眼神，流露出的光，折射的是这个民族的深重苦难。
　　 一位名人说过：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是啊，我们这个民族所经受的苦难深度，不知要比想象的深多少倍。相信，这些女性有着同样切肤的体会。她们亲身经历的民族苦难，恐怕死上几回也是配不上的。
　　
　　 二
　　 我常想，80年前那个冬天的西征，是怎样的萧杀悲凉。这些夹杂在西征的西路军当中的女性，内心涌动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或是怎样的情怀。她们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黄沙，看着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内心是否充满了恐惧？没有眼泪，抑或只有顽强的信念。
　　 她们衣着朴实，甚至破衣烂衫，脚下是一双不起眼的草鞋。一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凝望着长征路，感受着长征的神奇与伟大。
　　 此刻，我理解了草鞋与长征的关系。草鞋，是长征的专用物品，一双草鞋，就是长征的原始工具！那草鞋里面，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长征故事。
　　 曾几何时，她们对西征寄予了无限希望。还记得当年她们可爱的首长，在长征的会师大会上，发出的铮铮誓言。那时的长征，是伟大的播种机，将人类和平的种子，一路播撒下来。几乎是播撒到半个中国，鲜艳的旗帜猎猎作响，和平的宣言悬挂在根据地的每一寸土地上。而延安的窑洞，在她们眼里好像是专门照亮红军前进的灯塔，为实现人类的理想而存在的。就连延河水那一朵朵轻轻溅起的水花，也仿佛在向她们表达喜悦的心情，表达一种情感。她们以坚定的行动回应窑洞和浪花给予自己的鼓励，当然她们看不出那隐藏的凶险，看不出凶险背后的狰狞。水花的美好是暂时的，美好过后的可怕杀戮才是致命的。那时她们志存高远，唯有长征才是她们真正的舞台，她们要在长征的舞台上演一台戏剧，要把四季作为戏剧的起承转合，季风和暴雨只是戏剧的枝蔓，蓝色是基本色彩，四渡赤水就是情节的推进，抢夺泸定桥就是戏剧的一个高潮，桥下的滔天巨浪以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是整个戏剧的衬托，遵义会议是其中的重头戏，打破蒋介石的一次次围剿是戏的亮点，革命英雄主义贯穿于戏的始终，红军到达陕北预示戏的终结。红军一、二、四方面军的会师成为舞台的主基调，演绎出了长征的基本生命特征。
　　 长征的主人翁满腹经纶，兼雄才大略。他们雄心勃勃，一心要建立一支人民的军队，实现伟大的理想。试图以集体的力量来挽救处于低潮时期的中国革命，然而他们提出的西征之路，却无情地被国民党的枪炮和军阀所绞杀。当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回忆自己的遭遇所带来的巨大伤痛时，也许这份痛苦会成为这位老人后半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当马匪的刀枪狰狞着将西路军的战士头颅一个个砍下，殷红的鲜血喷溅在戈壁滩上，当那些众多的女性成为马匪的俘虏并随意霸占随意凌辱时，也许这位老人的心像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一样在低声的抽泣，然而历史却无情地给革命开了最大的玩笑，注定了这是一个悲剧。
　　 穿过历史厚厚的云层，我也许能看到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横流着几滴沧桑的浊泪，我真的希望可以握住那骨瘦嶙峋的手，悄悄的安慰几句，可是这一切毫无意义。也许不是您的过错，然而我不能，时间老人令每一个瞬间都具有独一无二的意义，那些破碎的灵魂已然被历史浩浩的长河所淹没，我只能静静地拾起被命运击碎而散落黄沙中的只言片语，默默地读出属于女性的无奈和苦闷。
　　 也许当那些鲜活的生命喷涌出鲜血，罪恶的魔爪伸向这些无辜的女性时，沉染在黄沙中的鲜血会再度洇起，延河水会哽咽无语，马匪的嚎叫，掩盖不了滔天罪孽，年轻的血染红了烟波浩渺的黄沙，被肆意欺凌的身体无助而绝望，我真想穿越历史厚厚云层的阻隔，去了解真实的状况。
　　 相信在她们遭受凌辱之时，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有一把刀子在剐心！
　　 这些女性被逼迫成为马匪的小妾，小老婆，或者玩物，泄欲的工具，与马匪签定下令人不堪的卖身契时，她们一定是欲哭无泪的，心里一定明白自己将永远被钉在中华民族的耻辱柱上，从此在后人的唾弃中身败名裂。
　　 透过祁连山的山脉，一位凄楚的女性，在命运的黄沙里奋力地挣扎，然而命运的漩涡却仍然无情地将他推向历史的深渊。她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当她凄苦地在马匪的魔爪下挣扎时，我只想为这位苦难的女性飘荡在风中的灵魂默默地祈祷。
　　
　　 三
　　 在亚洲大陆面积最大的国土西部，正在拉开一场疯狂绞杀红军的大幕。这场最艰苦惨烈的战役，是煮豆燃豆萁般的杀戮。激战的双方，一个是盘踞在西北的军阀马步芳，一个是刚刚成立的西路军。野心勃勃的马步芳要绞杀红军的想法由来已久，而西路军则是仓促应战，腹背受敌。
　　 虽然经受住了长征的考验，虽然有共产党人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但还是从最终的结局看到，从一直延伸到天际茫茫黄沙中感受到，红军不再洋洋洒洒激情飞扬了，不再展示自己最顽强的一面了。西路军遭受到毁灭性打击，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没有悬念和错综复杂的情节，直接就是历史悲剧的重演。显然，敌人是意欲将红军置于死地的，一个关于杀戮的话题正在戈壁沙滩铺展开来。刺刀与肌肤接触的瞬间，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疼痛才刚刚开始。
　　 当马匪暴露出其凶残的一面，要把红军全部吞噬掉，让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昏暗时，这些女性才真正感受到来自马匪的野性毕现，只是这些女性吃惊的是，让她们震撼的是，马匪的残忍，使用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而马匪一旦露出它的尖利牙齿，是要将红军撕碎，死死扼制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直到窒息。
　　 烟雾弥漫，黄沙涌动，马蹄声声，浓烟滚滚。火在燃烧，在升腾，大漠孤烟，狼性毕现。此时此刻，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意味着苦涩和灾难的降临。我们知道，由徐向前、陈昌浩率领的西路军，在短短五个月内，这支21800余人的部队，在经历了大大小小80多次战斗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400余人最后到达了新疆，在中国红军史上写下了极为悲壮、惨烈的一页。这是一段失败的历史，也是一段长期被忽略、被遮蔽的历史。
　　 自然，西路军有1300多名红军女战士几乎全部落入西北军阀马步芳之手，期间遭受了无尽的凌辱。在以后的几十年历史风雨中，又长期蒙受不白之冤，只有很少的人能够活到今天。这些被俘女兵成为刀俎之鱼，绝大多数人遭到侮辱和虐杀。此间，许多女红军每晚被分给马匪，一些女性不甘受辱而自杀，一些女性被致死，一些女性还怀了马匪的孩子。在战场上还有很多更残忍的虐杀，遭受的痛苦和耻辱不亚于南京大屠杀中被凌辱的妇女。而由于起初红军的民族政策错误和土匪的妖魔化宣传，红军不仅得不到当地群众的支持，甚至出现了当地农民、乞丐强奸买卖被打散女兵的情况。
　　 西路军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不了解马匪的残忍和凶暴，弄不懂戈壁滩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弄不懂白昼黑夜与天时地利之间的差别，搞不清轻举妄动和冒进的危险，做不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没有把握进行西征，西征的路途曲折坎坷，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完成的。西征的路途上有多少凶险多少艰难？西征的艰难程度与马匪的凶残有多少内在的关联？看似纹丝不动的戈壁黄沙，隐藏着怎样血腥险恶？茫茫无际的戈壁滩，到底呈现着怎样的惊涛骇浪？红军对其中的认知程度究竟如何？
　　 任何对于历史的遮盖和亵渎都是愚蠢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有的鲜血，大概就是为此而流的。记住历史，就是记住曾经流淌的那些鲜血。
　　 在这些女红军当中，有许多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后来成为妇女独立团的成员，她们的内心，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乐。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连走路都哼着歌。就在红军转移的途中，还乡团残忍地杀害了她们的父母。有的被敌人抓去吊在树上打，有的女红军父亲被当场活活打死，连尸首也没人敢埋……
　　 这些女性大都是为革命出来的。经过了艰苦卓绝的长征，爬过雪山草地，吃过树皮草根，在忍饥挨饿中还要与敌人打仗，遭受的罪不计其数。
　　 长征途中是最让人心惊肉跳的。这些女性尤其不易，一不小心性命就被恶劣环境夺走。在冰封的雪山几乎走一步就用手中的木棍戳两下，戳不动的是结冰的，可以安全踩在上面，而戳到底的就有可能是冰缝隙，必须绕道走，否则就是万劫不复。实在走不动时，这些女性就和男同志数步子，走一下数一下，走到整整100步的时候，就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再数着走。100步坚持不下去了，就改成走50步。后来又改成30步休息一次……
　　 进入草地的惨状不忍目睹。那些路边上三三两两倒下的，都是饿死的战友。有的趴在泥水中，有的赤身裸体像是睡着了……
　　 1936年10月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月份，这些女红军历尽九死一生，抵达甘肃会宁会师。原本是浴火重生，然还未经休整，红四方面军第三十军、九军及原一方面军第五军共21800余名将士，就西渡黄河，执行打通国际路线的宁夏战役计划。2万多战士当时占红军总数约五分之二，这支部队改称西路军。而对于深入河西走廊的西路军而言，这却是他们噩梦开始的一天。受蒋介石的指使，马步芳、马步青等部对西路军进行了疯狂“围剿”。一过黄河，西路军就遭到马家军3万多正规军和10多万“民团”的围追堵截，可谓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