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娃学戏嘞，我娃学戏嘞。呵呵。”
　　 小鸥母亲高兴得不知咋好，她拍着两只手儿，欢天喜地一路小跑，向着山坡上跑去，边跑边喊着：“小鸥儿，回家嘞，快回家嘞——”
　　 声音有些发颤，过于激动的缘故吧，如一只熟透的桃子在山坡上直翻滚儿，颠簸着，无法把握自己，任其翻滚着。正在放羊的小鸥听了，以为娘又出毛病了，理也没理，自顾自地继续放着羊。他故意猛甩了几下鞭子，吆喝了一声：“嗨，羊儿们，好好吃你的草吧。”然后，他竟然放开喉咙唱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他唱得有板有眼，气势也上来了，一起放羊的顺子，抽着两桶鼻涕，也冲着小鸥喊：“小鸥，你妈喊你回家学戏，你咋不应声？”
　　 “是呢，是呢，嗷嗷——”正在山坡上掏鸟蛋挖野菜的山娃、大嫚儿、国子也随着大喊大叫着。
　　 小鸥听了，也不示弱，他猛甩鞭子啪啪几声，说：“你妈喊你回家学跳舞，你咋不回？”
　　 “哈哈，我妈哪有那本事呐。”
　　 “那我妈咋会有那造化嘞？闲的蛋疼，你不是？”小鸥嘴厉害，他不像她妈，活得懦弱，总是小心翼翼的，怕事儿，不是怕得罪了这人就是怕伤害了那人，因此小鸥说她妈活得窝囊。
　　 在这乡下，就小鸥和他妈两个人，小鸥从来没有见过她父亲，村里人都说他是私生子，他妈没结婚呢，就生养了他。因此他妈脑子坏掉了，时好时坏，疯疯癫癫的。这村里人都知道，小欧小时候，没少挨人的白眼，也没少吃苦头，大孩子们总是欺负他，一般大的孩子，也都拿他当出气筒，谁不高兴了，都拿他来开刷。
　　 小鸥，开始因为小，不懂事，遇上了不开心的事儿回家告诉妈妈，也经常问妈妈：“妈，你告诉我，我爸爸呢？咋总也不回家？”
　　 后来，他渐渐大了，不再什么事也回家告诉妈妈，更是不会问那么幼稚的问题：“爸爸哪里去了？”
　　 小欧母亲有事儿没事儿就让小欧练习功夫。喊嗓、吊嗓，扩大音域、音量，锻炼歌喉的耐力和音色。下腰，劈叉，踢腿，小欧母亲想让小欧从小练就腰、腿、手、臂、头、颈的各种基本功，又教给小欧咋样去悉心揣摩戏情戏理、人物特征，咋样才能把戏演好，唠唠叨叨，疯疯癫癫，她把唱念做打一样不落地教给小欧，还总是念念不忘地说：“小欧呀，大了准是角儿，是的，一定是的。”
　　 小鸥家里没有别的收入，他也做不了什么，他看见村庄里的刘大爷、马大叔几位老人都在养羊，一年下来，收入还可以，打油买盐，赚个零用钱不成问题。他就去求着叔叔大爷的先赊给他几只羊，慢慢发展，这不几年下来，也有二三十只的一群羊了。
　　
　　 二
　　 小鸥才是十几岁大，十一二岁跟着老人们学着养羊。现在已经十五六岁了，俨然一副老羊倌的样子，一般养羊的要领都掌握了，平时他放学上学前放羊，寒暑假就全部沉静在养羊的生活里，他从不枯燥，也不厌倦，反而，感觉放羊挺好的。
　　 小鸥正在胡思乱想着，妈妈就一路跑得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好似跑飞了似的，满头乱草叶子，满身也是乱草乱花黏满一身来到小欧身边。见到小鸥，就急切地拉过小鸥：“妈喊你，你咋不吱声，你三姨来了，让你跟着学戏去嘞。”小鸥被一拉一扯的，险些绊倒，不耐烦地冲着他妈妈喊叫着：“好了好了，妈，快回家吧，不要影响我放羊。”羊群见状，呼啦啦散开，吓得四处乱跑，小鸥急着去圈羊，此时，牧羊的牧羊犬虎子也在后面旺旺直叫。
　　 小鸥妈妈，名字叫黎小婵，据说年轻时唱戏的，县里京剧团的。那时，黎小婵还真是个角儿呢。当地流行一句话：可以不吃不喝，不可以不听黎小婵的戏。
　　 那时候，小婵可是当家的主角，在剧团里挑大梁的。唱红了大城小城不算，就在整个戏曲的天下，也算是红了半边天。一提起黎小婵那是没有不知道的。什么《白蛇传》《霸王别姬》《红鬃烈马》《玉堂春》都唱得顶呱呱，场场爆满。
　　 那时的黎小婵，装扮上，袅袅娜娜往台上那么一站。未曾启唇，台下鸦雀无声，好似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了，一个个眼睛直瞪瞪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神经都被拉动起，眼睛也不敢眨一眨，唯恐漏掉了精彩的瞬间。却看她的装扮，黛眉浅画， 肤若凝脂 ，正经的桃花面，一双如剪秋水的眼睛，足将秋水望穿。往头上看，头戴金冠，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冠高高挽起，颤虫乱颤，好不精神。再往身上看，彩衫翩翩，美如花蝶轻如蝉翼，白皙芊芊的指尖从轻颤的水袖里，缓缓伸出，玲珑的金莲在云卷的裙摆里慢慢腾挪移着，细碎的莲步间，自成雅韵，眼珠才转，红唇才启，乾坤万千，风云长天。
　　 那可就是黎小婵吗？与现在的她天壤之别了，却看她现在，破旧的棉袄，看不出花色，不太跟脚的鞋子，厚厚的棉裤，裤腿露出了棉絮来。唯有一条红围巾，给她增添了几分鲜亮，这是三姨给她的，三姨与她是好姐妹，一个村子里住着。三姨她叫素丫，比小婵要小好几岁，小婵红的时候，没少给素丫买衣服买吃的用的，两人无话不说，是要好的姐妹。
　　 当年的事情三姨还是知道些的，只是，那时三姨才十几岁的女孩儿家，也并不太很了解的。只是听别人说的多，当时风言风语，黎小婵已是众人之口的妖孽，或是红颜祸水，或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坏女人。唯有素丫不这样认为，她一直坚信小婵是个好女子，只是被情所迷，才遭此大难。
　　 黎小婵，从剧团被开除下来，隐在了偏僻儿贫穷的小山村，她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子，才二十几岁，就生了娃，也就是小鸥，从此，再也没有登过台，而且，因为受的打击太大，竟然，痴痴呆呆，疯疯傻傻了好一阵子。或许，孩子才是女人最重要的。她没有被情伤透，还是痴念那是孩子的父亲，她不能害他，到底她也没有说出孩子的生父，只是把所有的错揽在了自己的头上，她因此挨过批，挨处分甚至被开除。
　　
　　 三
　　 人言可畏，何况一位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她一落千丈，自此失去了光环，平白的好似曾经她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平常的妇人，带着娃独自的过日子。
　　 那么久她不再唱戏，也不再看戏，天天守着小鸥，如获至宝。开始村里人都害怕她，远离她，躲着她。后来才发现，她并不伤害人，没什么威胁，只是咕咕哝哝，话语很多又语速极快，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最开始，陪伴她的只有她的老父亲，听说小婵还很小时，母亲就没有了，只有老父亲带着小婵过生活。当小婵遭此不幸时，又是老父亲陪伴着小婵。或许打击太大了，小婵的老父亲的身子也越来越不好。小鸥不到三岁大时，黎小婵的老父亲也去世了。从此，低矮的农屋里，就只有孤零零的母子二人了。
　　 小鸥听说三姨来了，心里也很欢喜。三姨帮他们很多，什么也给他买来，最多的是书籍。三姨说：“要想改变命运，就是多读书，谁都一样，不读书，那是，什么也做不好的。”可是，为什么，三姨突然要他去学戏呢？母亲疯了，难道三姨也疯了吗？
　　 别看着小欧很顺从，母亲咋教他就咋学。其实，心里早想好了，不可能的，自己绝对不可能走上唱戏这行当的。但是，为了满足母亲，也为了母亲的病天天见好，他故意很愿意地学着母亲教给的一招一式，也经常拉开喉咙大声唱戏。或许，骨子里注满的戏曲细胞，他学得很顺手，一教就会，一拉开嗓子就能唱。
　　 小鸥把羊群拢好，就打算往家里赶羊。她的身后，山娃，顺子，大嫚儿，几个娃在大声喊着：“小鸥，学戏去吗？真的假的？”几个在山坡下种地的果子叔，大嘴婶儿、牛大伯也奇怪地看着小鸥和他的母亲，当然人们早已不叫她黎小婵了，都叫她傻女子、疯婆子。
　　
　　 四
　　 随着小鸥一年年长大，也随着黎小婵的病也越来越好，她可以下地去种地，也说一口当地人的土话，看不出她与众不同了，和平常村人一样。也就慢慢都改了称呼，叫她老欧，这名字从何而来，也一时说不清楚。或许从小欧而来也未可知，村里人就是喜欢胡乱叫外姓人一个什么姓呀或是绰号，没有正儿八经呼名字的。
　　 小鸥见到三姨，三姨很高兴地说：“小欧，你想学戏吗？县剧团招生嘞，我给你报了名了，这就跟我去吧。”小鸥看了看母亲，有些犹豫了，还有家里的羊群，咋办呐？
　　 三姨看出来小鸥的忧虑，就说：“没事的，羊群先让刘大爷给放着，慢慢联系着买主，你只要经过训练，考上了剧团，就把羊群买了就行了。你若是没有过关，再打算别的，你妈妈你不用操心，她现在病也不犯了，什么也能做了，你有了出息就接她身边享福去了，咋能老在这山旮旯子里一辈子呐？”
　　 母亲一遍点头：“是嘞，是嘞，小鸥呀，去学戏吧，学戏有大出息，做个角儿，放羊没个头绪嘞。”
　　 三姨人生得也算漂亮，温柔的一个女子，平时很少说笑，做事很认真。她在县里做着小本生意，嫁的男人邱悦在县里工作，端的是铁饭碗呐，人人都羡慕。
　　 一日，三姨说了小鸥的事儿，因为小婵父亲在世时，一直不让对别人说出她的事儿来，而且，小婵父亲临终前又反复嘱咐素丫说：“素丫呀，不要对别人再提起小婵，更不要再提县剧团的事儿。就让她呀，安安静静在这穷乡僻壤，守着她唯一的儿子度过一生，也挺好的。”看到小鸥越来越大了，总是在村子里，到处野玩野跑，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三姨是想让小欧学点什么，学点技术，去打工了，或是学点经商本领去做生意了，再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了，总之，该有所造就的，不要窝在村庄里，一辈子没出息。
　　 谁知，素丫的一句无心的话，倒是被邱悦老公听了去，他很惊讶，多年没有消息的黎小婵竟然就在山村里。于是，他很当回事儿了，没有多久，邱悦回来，满心欢喜地说：“真是巧了，县京剧团招学员，不如让小欧学戏吧。”说完一脸的喜悦，好似有种什么意味在其间。
　　 素丫听了没去多想，请了假，就赶紧去接小鸥来县城，心想让小欧来学戏好了。
　　
　　 五
　　 黎小婵牵着小欧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好似缺少点什么。对了，应该换身衣服，这样破破烂烂的，咋行呢？
　　 翻衣岛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一边的素丫说：“姐，别找了，我到城里给小欧买上一身衣服就行了，家里哪里会有像样的衣服嘞，这么多年，我就没见小欧穿过一件好衣服。”
　　 “是嘞，是嘞，亏欠娃了，跟着我受苦了。去学戏，出息了自己挣碗饭吃吧。小欧，谢谢你三姨哈，有出息了别忘了你三姨。”黎小婵念叨着，头上的白发颤巍巍的，与她的实际年龄要大出许多岁。
　　 她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一件衣服，压箱底好多年了，拿出来，往小鸥身上比量着，自语道：“还是太大太肥了，不中用嘞，哇还是没有长大呐。长大了，穿上准合身呢。”素丫看着那件衣服很吃惊，这是哪里来的衣服，很讲究的一件西装，要早上十多年前的款式，她看着心里一惊：莫非是小鸥生父的衣服吗？一直留在身边，由此可以看见黎小婵她用情多深。
　　 然而，这衣服虽然好，一是也过时了，再就是小欧还小穿不起来。小婵拿着衣服反复比量着，越看越不合身，太大太肥了，小欧要想穿起来，还得等上几年呐。
　　 只好从旧衣橱子里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给小欧换上，又看见鞋子实在不像话，露着脚指头了，就去邻居华子家借来一双白球鞋穿上。其实也不太合脚，华子比小鸥的脚大，小鸥穿着华子的鞋不太跟脚，素丫就将自己的鞋垫子从鞋子里掏出来给垫上，说：“小鸥，先穿着，到了县城，姨去给你买双合脚的。”
　　 小鸥跟着素丫出了门，他走起路来，一撇一拐的，鞋子总是要掉下来的感觉。素丫就回头扯一扯他的衣襟，让他不要急，慢慢的走，时间还是来得及的，不行，就明天再去县剧团，反正是先训练，考试还得一段时间呢。
　　 小欧想，别的不行，这学戏还是可以的，必定自己娘胎里就听这戏看着戏的。等一出生，更是天天听戏看戏又学戏的，那时小婵已经不再剧团了。可是天天到处去看戏，只要听到哪里有戏上演，她准去看，疯疯癫癫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了，她一句一句叫小欧唱戏，她把小欧看成了谁呢？一会叫他宝哥哥，一会叫他许仙，又叫他张生再叫他渔哥哥再就是喊叫着他小冤家，就泪流满面了，呜呜的哭着，捶着胸甩着头发，顿足哀声叹气的，牙也咬得嘎吱吱响。
　　 是恨是爱是怨是离愁呢？谁又说得清楚呢？
　　
　　 六
　　 小欧去学戏去了，村里人一片哗然，好似这才又忽然想起黎小婵，那个曾经唱戏的角儿，那个在舞台上闪耀着七彩异光不同凡响的神奇女子。如今的她与当年不能相提并论了，而他的儿子小鸥不用说，那是现成学戏的料呀。俗话说的好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呀。小欧，那是谁的儿子呀？咋又不会唱戏呢？
　　 暂放下村里人的议论纷纷不提，却说一说小欧到了县剧团训练班的事情。
　　 小欧很顺利就上了训练班，他是由素丫的老公邱悦带领着来到了县剧团，看门的老贺见了邱悦打着招呼，显然已经见过的，很熟悉了。
　　 老贺见了小鸥就是一惊：“咋这么像，这一双眼睛，这鼻子……太像一个人了，这咋会呢？”在老贺的眼睛里一下子就闪现出了当年的黎小婵的影子，电火雷光，隧道穿越，仿佛看见当年的小婵在台上唱着，舞着，迈着细碎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