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面临考试或者考完之后，我都会来到妈妈的小菜园里，独自呆上一会。我害怕考试，因为我学习知识总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或者说是不求甚解，所以成绩很差。从幼儿园上到初中，每次考试，数学总是不及格。老师公布成绩了，看到她脸挂着笑容，洋溢着骄傲，我知道，这些都不属于我。老师清脆的声音，就像她的秀发一样在肩头流淌。半节课不到，我就成了班级尾巴上最闪亮的那一根长毛。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满手的泥巴，头发上犹自挂着草屑，心中便翻腾不已。吃饭的时候，筷子都变得滞涩，感觉多吃一口，都是罪过。
　　 这个时候，我便会来到妈妈整理出的小菜园，享受心中片刻的安静。
　　 菜园，是妈妈在沙土地上作的画。三分地，四方形，虽是普通的黄沙土质，却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管是披着阳光，还是戴着月华，小小菜园，静寂平和。此情此境产生的情绪，往往让我流连忘返。
　　 冬时，白雪覆盖下的冻土里，韭菜和苜蓿的根须，偃旗息鼓，却也是蓄势待发，显示出了一种罕见的倔强。我手中这张小小的试卷，就像冬天的厚土，让我不堪重负。春日，蔬菜发芽了，我依然是班级里那条最闪亮的尾巴。久而久之，我对数学考试有了阴影，不管是单元考，还是月月考，我都是怀揣着忐忑蹒跚在校园里，匍匐在考场中，更别说期中和期末这样的大考了。至于中考或者奥数之类的命运考试，只能深深的埋在心中最隐蔽的角落，同学们兴致勃勃提起的时候，我只能当个笑话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面对我糟糕的学习成绩，妈妈从未表示过嫌弃或者恼怒。以至于，她偶尔现出愁眉苦脸的神态时，我总是怀疑这是妈妈对于我学习成绩的一种表达。妈妈察觉到我微蹙的眉头，便微笑着的说道：“也不晓得你爸爸在城里打工，能不能吃饱肚子。你爸爸饭量大，领导会不会嫌弃他！”
　　 我不置可否，拿着试卷，来到小菜园，看着满地的绿，心中渐渐安定下来。暮春的风，暖洋洋的，像加绒的卫衣，比初始的春风，臃肿了许多。
　　 风里的燥热，我猜测是蔬菜根茎生命的涌动。努力的活着——我用这几个字跟那些韭菜蒜苗共勉。
　　 终于，我的考试有了一丝起色，别误会，依然是不及格。我所谓的起色，来自于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加试题。这道代数题里，没有一个数字，都是一些圆圈或者三角形。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出来了，老师破天荒的表扬了我。虽然大部分同学对此表扬痛嗤之以鼻，纷纷拿我不及格说事，可是内心深处，依然美滋滋的。
　　 捧着试卷回到家中，妈妈下地还没回来。我想先做好饭菜，给妈妈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惊喜。走进厨房，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甚至老抽和生抽都分不清楚。酱油，成了本姑娘做菜路上的拦路虎，它现在是我的最恨。只好捧着试卷，来到小菜园，跟那些韭菜蒜苗分享我的喜悦……和难堪。
　　 漫步在菜园里，披着一身晚霞，我感觉轻飘飘的。忽然，我发现地里长出了一簇小苗，像一团头发，也不知是什么植物。虽然菜园是妈妈开辟的，但是，我对菜园里的一草一木甚是熟悉。这丛毛发一样的植物，绝对是刚刚长出来的。就在菜畦的角落里，不出奇，却有些扎眼。我从小就没有什么求知欲，好奇心也不重，这簇毛发一样的玩艺，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但是我也没有清理掉，也许是妈妈栽种的呢，贸然下手，不是我的风格。
　　 夜色降临，不知道妈妈回来了没有。月亮漂浮在东方的天空，洒下柔美华光。忽然想起王维的诗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心有不平，不复人言，寂寞如斯，堪为可怜。这是初一学的古诗词，算是中考的重要考点。语文我学得不错，每次考试能得八十多分，比数学强了不少。数学的世界，好“迷人”。阿拉伯数字，加上几个字母，配上一些几何图形，真的好复杂，浆糊就是这样炼成的。
　　 妈妈喊我吃饭了，我起身往回走。穿过一条土路，来到门前时，妈妈那嘹亮的喊声，仿佛还在我耳边袅袅飘荡。我几乎已经闻到饭菜的香甜了。殊不知，一场天大的灾祸，正在降临。
　　 走进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个油亮青菜炒肉。还有一碗黄豆酱，配了一把小葱。随后，就看到妈妈坐在桌前，手里握着筷子，一动不动，似是等她可爱的女儿一起用膳。
　　 “妈，一起吃呀。”我伸出爪子捏了一条青菜送进嘴里。
　　 妈妈没有说话，仍是一动不动。
　　 我忽然发觉不对劲，因为妈妈的嘴角流下了一丝口水。我心中一慌，近前查看，感觉妈妈身体出了问题，急忙给城里打工的爸爸打电话。爸爸问了一些妈妈的情况，安慰了我几句，便挂了电话。不一会，隔壁的二叔来了。他把妈妈抱进车里，一路来到县医院。一个小时后，确诊了，妈妈中风了，需要住院治疗。二叔给爸爸打了电话，要了住院费，我就陪着妈妈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半个月之后，妈妈出院了，她成了植物人。除了眼睛能动，剩下的肢体，都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这一年，她四十一岁。
　　 面对此种悲惨的局面，早就赶回来的爸爸，表现得却很是平静：“青槐，恐怕你要退学了。”
　　 “爸爸，我还想上学。”说这话时，心中充满了恐惧。
　　 “青槐，以后你要自己洗衣做饭，爸爸还要去工地呢。”
　　 “爸爸，我连妈妈的饭一起做，妈妈的衣服，也一起洗。”
　　 “青槐，你的成绩一直不好，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爸爸转移了话题。
　　 我摇摇头，一脸的茫然。爸爸初中肄业，对于爸爸的答案，我没抱多大希望。
　　 “青槐，咱们家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不能算多好，甚至有些差。可你却是养尊处优，一直长到了十五岁。”
　　 “爸爸，我知道，是我不懂事。体会到了你们对我的爱，却没想到感恩。”这是我的真心话。
　　 “青槐，养尊处优，说白了就是懒。懒惰，是罪恶的源泉。是人生的大敌，去不掉，会一事无成。”
　　 听了这话，我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呢。
　　 爸爸去城里了。
　　 鉴于家中的情况，我咨询了老师。班主任告诉我，每天可以在特定的时间来学校听课，然后回家做作业，顺便照顾妈妈。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我们师生一起研究，权衡利弊，制定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我选择上午八点到十点以及下午两点到四点来学校听课，其余时间在家自学。
　　 从这一刻起，我的生活节奏被打乱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早上六点，我就要起床，收拾家务，给妈妈洗漱，把妈妈夜里弄脏的衣服被褥换好。做好早饭，一口一口的喂妈妈吃了，收拾好碗筷，匆匆的刷牙洗脸，吃几口饭菜，便背起书包，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路上要走二十分钟，这时已经是接近八点了。十点钟，骑车回到家里，喂妈妈一杯温水，在妈妈的床前支起小桌子，便开始写作业。下午四点回到家，除了做作业，就是洗衣服。晚上，给妈妈按摩一个小时，等妈妈睡了，再写一个小时的作业，这才把纤细苗条的自己扔床上，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好在钱是不用发愁的，爸爸每个月都按时把工钱寄回来，我们母女算是衣食无忧。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业余爱好，我的生活变得很单纯，就一个字：忙。
　　 “忙就是勤快。”爸爸这样安慰我。
　　 很久没去菜园了，也不知道地里的蔬菜长高了没有。今天是礼拜六，不用去上学，时间宽松了很多。我拿着依旧是一塌糊涂的数学试卷，来到小菜园。太阳刚刚升起，阳光充满着凉意。
　　 想着给妈妈梳头时，妈妈头上新增的白发，心中颇不是滋味。我讨厌满头黑白相杂的头发，我可怜妈妈有这样的头发。每次看到妈妈空洞的眼神，我的心都要碎了。妈妈的世界里，除了虚无，有没有绿色？哪怕是发丝一般的纤绿，也是莫大的恩赐呀。
　　 一切都是幻想。妈妈的世界，我走不进去。
　　 角落里，一丛头发模样的植物，长势异样的强盛。比之韭菜和苜蓿，胜了不知多少倍。我顺手采了一根，放进嘴里嚼了几下，毫无意识的咽了下去。有些苦，又有些香。这丛植物，颜值实在不咋的。味道也是差强人意，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疑惑，只有妈妈能够解答。可惜，她现在口不能言，我再也听不到那嘹亮的呼唤了。
　　 已经是夏天了，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朵在盛开。菜园里长出了许多杂草，严重影响蔬菜的生长。我蹲下身子，把杂草连根拔起。杂念多了，生活就会紊乱。杂草多了，蔬菜就难以健康的成熟。
　　 但是，似乎那簇头发一样的蔬菜，却不受杂草的影响。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这是从军行中的句子。又想起曹植的句子：“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心中七上八下，充满了茫然。
　　 清理完菜园，采了一些苜蓿，回到屋里，闻到一股异味，知道是妈妈又拉在了被子里。看着妈妈毫无反应的表情，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没了妈妈的劳作，我家的地早就荒芜了。面对妈妈荒芜的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掀开盖在妈妈身上的薄棉被，开始给妈妈清洁身子。
　　 瘦骨嶙峋，还有两块褥疮。我的眼泪滴在干裂的皮肤上，希望能够滋润妈妈的皮肤如少女一样鲜活光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愿望变成了我的神邸。可以安慰，不可以依靠。
　　 清理好被褥，给妈妈洗了澡，取出妈妈最爱的牛角梳子，梳理妈妈的头发。随着我轻柔的动作，妈妈的头发大把的落下来。我这才发现，妈妈没了黑发，全都变成了干枯的灰色。
　　 晚上，我在月光下，来到小菜园。很久没有下雨了，每一晚上都有美好的月光。我看着眼前头发一样的植物，长势豪横，旺盛的生命力散逸在整个菜园。我扯下一大把，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熟悉的香味，夹杂着一缕淡淡的苦涩。好奇怪的头发菜。我忽然好奇心起，打开手机，拍了一张图片，搜索此植物的跟脚。
　　 网页出来了，它就叫头发菜，但是又觉得有些细微的差别。形状颜色似是而非，感觉是网上图片的加强版。看看功效：可入菜，可入药。清心明目，去火消热，似有开发大脑的功效。好像是中医那一套说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期中考试来了。这一次，我的数学考了七十三分，及格了，还超了及格线一分。我心中狂喜，回到家中，想跟妈妈分享，可是看到妈妈傻傻的模样，心中一片冰凉。喜悦迅速退去，举着试卷的手臂，停在半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来到小菜园，把及格的喜悦分享给那些蔬菜。当然，还有那簇头发菜。它更加强横了，生机散发出来，弥漫了整座菜园。置身其中，仿如仙境，舒服极了。我有一种错觉，要是妈妈的头发这样油亮，该多好呀。我扯了一把，张口咀嚼。回到屋里，发现妈妈僵硬的躺在床上，恐惧攫住了我的心。
　　 妈妈走了，四十一岁，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妈妈的后事，处理得很是简单。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已经是夏末。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虽然恢复了全天候的学业，但是放学回家，跟喧闹的学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了妈妈的家，显得分外空旷。吃过晚饭，来到小菜园。今晚，没有月亮。园里的蔬菜因为没有及时采摘，都长老了，有的已经结种。
　　 我来到菜园的角落，看到了那簇头发菜。它的涨势还是那样强盛，充满势不可挡的气概。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神奇的想法，是不是我的脑子被它开发了，数学成绩才能够考及格？
　　 我满怀的疑惑，拔下一根，放到嘴里，慢慢咀嚼。渐渐的，一股熟悉的味道充满口舌。不是那种香甜苦涩，而是妈妈头发散出的味道。我用力嚼了几下，牙齿都有些疼了，没错，是妈妈头发的味道。
　　 我望着这簇头发菜，呆呆的出神。良久，我起身跑进屋里，取来牛角梳，轻柔的梳理着这簇头发菜，就像梳理妈妈那灰白干枯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