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立夏，南方的梅雨细细密密地飘落在行人的雨伞上。我的家乡有立夏煮茶、蒸米粉肉的习俗，寓意“撑夏”。
　　 立夏时节，夏浅胜春最可人。蝼蝈鸣、蚯蚓出，动物萌动，植物滋长。4月梅子花开，5月青梅结子。在这个花开花落的季节，我突然想起了夏生。
　　 夏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在我们还像男孩一样疯跑的年龄，夏生穿着带蕾丝边的粉白色裙子，梳着整齐的羊角小辫子，发梢扎着漂亮的小发夹，她温婉地笑着，细声细语地讲着话。
　　 暑假时，我是孩子王，我们家是院里孩子们的集结地。我的父母工作很忙，早出晚归，他们对我们姐弟仨完全放养，由着我们的性子开心，前题是我们不能干坏事得好好做人。我的奶奶是个可爱的老顽童，喜欢热闹，尤其喜欢小孩子，她有一颗聪明好奇的童心，和我们扎堆一派和谐。我的家里经常坐着、站着、趴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童，个头五花八门，我们玩闹嬉戏，我奶奶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边看边笑。我奶奶长着唐僧一样的翘下巴，笑起来特别好看，可惜这么好的基因只传男不传女，我父亲有，我弟弟有，我和妹妹并没有。
　　 夏生住在我们楼栋隔壁单位分配的平房里，白天我们的队伍里从来看不到她的身影。晚饭后，我们从家里搬出几个实木小矮凳，放在门口的楼梯通道，我们围坐成一圈聊天或做游戏。通常这个时候，夏生会上楼来找我们玩。因为夏生的到来，我们的游戏多了一个项目，叫做接龙唱歌。第一次进行这个节目时，轮到我唱了，我哼上几句新近听来的流行歌曲，装腔作势假模假样，大家边听边哈哈笑。轮到小敏唱了，她站起来唱两句就做几个滑稽动作，不记得歌词了，就嘻嘻哈哈地推出下一个接龙小伙伴。轮到夏生唱了，她的歌声一响起来，我们瞬间惊呆了。
　　 她唱《四季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夏生的歌声婉转悠扬，干净的童声清脆悦耳，曲调又像歌曲又像黄梅戏。
　　 邻居郑师娘闻声从房内走出来，听罢，她问道：“唱得真好听，咦，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唱这般老歌？”
　　 夏生抿嘴低头，羞涩不语。
　　 “太好听了，再唱一个！”我们回过神来，囔囔着还要听。后来夏生又唱了好几首歌，可惜我只记得《四季歌》。
　　 过了几天，夏生来到我家，她悄悄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舞台照，放大了上半身，照片中的夏生画着好看的演员妆，眼眸清澈明亮，流光溢彩。这张黑白照片手工填上了色彩，衬出了夏生饱满的面颊，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360度无死角的好看。
　　 “啊，原来你是专业学过表演和歌唱的，难怪唱得跟歌星一样好听呢。”我羡慕地拿着照片左看右看。
　　 夏生快乐地看着我没见过世面只会撒欢调皮的样子，她自豪地说：“这是我妈妈陪着我上了两年少年宫呢。”
　　 我回过头看了看夏生，笑着说：“你的胖妈妈真好！”
　　 夏生妈妈，邻居们都这样叫她。她长得又高又胖，喜欢烫一头齐耳卷发，我对她长在下巴左边的一颗黑痣印象十分深刻。
　　 夏生妈妈的手，比院子里所有妈妈的手都灵巧，这从夏生一年四季熨贴而新潮的衣裙、整齐而多款式的辫子上，可以看出来。那时候，我们的妈妈们哪有多余的时间照顾我们，我们家家是大的带小的，自己搞定自己。夏生是院子里独一无二的最漂亮最洋气的女孩子。
　　 有一天晚上，我的妈妈下班回家，她无比忧伤地对我的爸爸说：“我刚下班碰到夏生，我看见她头上戴着小白花，眼里全是泪水，我拉住她问怎么回事，她哭着说，她妈妈去世了。我听后心脏都揪着痛，怎么会？多好的一个人儿，昨天还拉着我聊了半天家常。”
　　 我在一旁听到妈妈讲的话，顿时石化了，啊？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包打听的郑师娘，大清早拉开她家房门，主动向我的爸妈分享情报：“这是天杀的医院啵，人家夏生妈妈昨天只是有点小感冒，去旁边医院打个吊针，结果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医生拿错了药水瓶，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诶！真是毫无医德，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儿啊。妈妈眼睛湿润了。
　　 从那天开始，夏生再也没来找过我。
　　 转眼夏末秋初。一天，我看见几个邻居姆妈聚在五楼楼顶平台上，向下俯瞰对面楼的二楼，大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的妈妈向来不爱凑热闹，我没想到她也会成为这个八卦群中的一员。
　　 我悄悄走过去，想着看热闹听故事，啊！我朝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她们满脸不屑地议论着的那个人。
　　 我认出了那是夏生爸爸，瘦高个，穿着背心长裤，在二楼一户人家的房门口进进出出。那栋三层楼的楼房，每层有五六家住户，家家的晾台是连通的，像一个共用的长廊，住家的人进进出出，我们在楼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很好奇，夏生爸爸为什么不住在自己的平房家里面？
　　 我抬头听大人们聊天，明白了事情原委。夏生妈妈刚去世不到两个月，夏生爸爸就上门去别的女人家生活了，他不管夏生和夏生哥哥。那一年，夏生哥哥年龄约十六、七岁，夏生只有十岁。
　　 我的妈妈与邻居们交流完愤怒的情绪，回来讲给爸爸听，她讲一段就忍不住白上爸爸一眼：“你们男人怎么会这么无情无义？太绝情了，老婆刚没，孩子不管，就在街坊邻舍的眼皮子底下养别的女人！你们男人……”
　　 我的爸爸无可奈何地想分辨：“他是他，我是我，这不关我的事，你不好对着我撒气哈！”
　　 这惹得妈妈更加愤怒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爸爸宣布缴械投降，他讨好地对妈妈笑着，不再接话。他慢慢地起身逃到平台上，他装模做样地给花浇水施肥，一直捱到妈妈不愿说话了才回到屋里来。
　　 我更加担心夏生了，我不知道她到底能去哪里。邻居姆妈们一边骂一边心疼着夏生。
　　 夏生再也没有在院子里出现过，时间长了，大家渐渐忘记了她。
　　 过了几年，夏生哥哥在平房里结婚了。夏生哥哥长得很英俊，五官像外国人一样，眼睛大而深邃，鼻梁又高又挺。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不爱与人打招呼，在院子里的人缘不太好。夏生哥哥成家后，邻居经常听到他们两口子关起门打闹叫骂，撒泼打滚。好事的人还在担心这两人八成要打离婚了，第二天一早，却见这两人亲密地搂成一团，一起出门下馆子去。
　　 夏生哥嫂生下头胎娃的那个夏天，三楼的邻居隔三差五要找我们诉一大堆苦水：“这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每天晚上听他们两口子胡七八糟地哄孩子，闹腾到半夜了，好歹孩子终于哭累了哼唧哼唧该睡着了，这时她那奇葩的妈妈必定甩出几个巴掌打在人家孩子光屁股蛋上，她在半梦半醒中大声骂娃还不睡，这下好了，把娃打醒了，娃娃重头开始又哭又闹。”
　　 “天天晚上这样折腾人，还让不让人活？”三楼邻居的愤懑无处安放。
　　 我们是看过他们干仗的。三楼邻居曾经跑到平房找夏生哥嫂要说法，日头晒到八竿子高，夏生哥哥睡衣还在身上，他一脸无所谓地问邻居：“小孩子要哭我们有什么办法，要不你来带？”
　　 三楼邻居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诶！可怜的夏生，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呢？这样的家你也是回不去的。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夏生了。一想起她，我就想到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妈不在，夏生的家就散了。“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醒来不见爹娘面……”，一想起夏生唱这句歌词时的模样，我就难受到想哭。
　　 我没有想到，我和夏生还会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有一年，我们陪妈妈去小姨家做客，小姨住在桥头中学的旁边。中午，妈妈和小姨聊着家常，一起拾掇食材，我和弟弟、妹妹三个人闲着没事，就去学校不远处的屋舍密集错落无序的民房巷道闲逛。这些巷子里都是五六十年前的老房子，多是砖木与砖混结构，不少房子的屋顶还是木头檩条和椽子，上面薄薄地覆盖着油毛毡，油毡破损处简单粗爆地用几块碎砖平压着。这里的房子看上去古老而陈旧，不少老人的家里还在倒马桶，逼仄的木房子里多数挤住着祖孙三代人。
　　 巷子里好几户人家的炊烟正在袅袅升起，随风吹来油炝菜的香味，我们逛了一会儿，也准备转身回去吃饭了。就在这时，迎面从另一条巷子拐过来四、五个人，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女子的手紧紧挽着男人的胳膊，两人低着头有说有笑。男子个子矮小，短平头，身形健壮，年龄约摸40上下，女子身形高挑，样子20多岁，他们身后跟着二、三个小孩子，大的约摸5岁，小的2岁左右。
　　 我们不经意地走近，我感觉女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目光扫了过去。啊！这是？我愣住了。
　　 女子眼角的笑容是那么的熟悉，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迅疾收回了目光，她低下头继续与挽着的男子说说笑笑，领着几个孩子，快速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我回过头来盯着拐进巷子深处远去的背影。
　　 啊，这是夏生！
　　 她结婚了？她年纪不大就生了好几个孩子？她嫁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丈夫？这些年她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惊诧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
　　 突然间，我释怀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从这一刻起，我知道夏生还好好地活着，夏生有了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孩子，夏生有了爱她保护她的人，夏生还和以前一样温婉地笑着，有这些就足够足够了。
　　 我又想起了《四季歌》，它仿佛萦绕在我的耳边，歌声依旧婉转悠扬，童声依旧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