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位于武凤山下的地区精神病医院出来，天更热了。正是伏天，气温直线上升，一直达到了四十度以上。昨晚市有线广播中预报，今天会飙升到四十二度左右。医院座落在远郊，在走过了那段柏油马路后，就是一条不宽的土路。连日的高温已经把它晒得滚烫，不少地方堆积着很厚的浮土，踩过它们时，得十分小心，这些浮土会毫不客气漫过你的脚背，钻进你的鞋子里。然而，这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就没有穿鞋，是赤着脚来的。我甚至还专门去寻这些浮土多的地方走，体味着那独特的感受。
　　 这是一九六八年七月里的一天。这一年，我刚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四周很安静，几乎就看不到一个人影。随母亲来过几次这里，对这儿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本来这路上行走的人就不多，加上这是中午，连在田中劳作的农民都回家歇晌了，这就更使人觉出了周遭的寂静。
　　 来时，我跟在父母身后，怀着一种忐忑走了十好几里，生怕又和上次一样，白跑一趟，失望地回到家里。然而，来时三人，回时两个。发病多日的父亲终于被医院收下了，住进那个四周都是高墙的深院里。那里面住着全地区甚至外省的精神病患者。外人进不去，病人也出不来。
　　 父亲的病发展得很快。前年暑期我还负责着记录他每天发病抽搐的次数，因外伤引起癫痫频繁发作，一个午睡时间都可记录到三十多次。那些代表着发病次数的“正”字，黑底白字，显得触目惊心。摆在我面前的纸与笔全化成了锋利的宝剑，我就执着它与要夺走我童年欢乐的妖孽展开着殊死的博斗。
　　 一定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那年的秋天，当新学年来临的时候，父亲的病也出现了转机，频繁小发作的癫痫渐渐远去，微笑又泛上了他的脸颊。就在我们学校开学不久，他也回到了位于市区另一端的他供职的单位。
　　 在幼时的心目中，只要父亲不发病被人送回家，就是我们的节日，屋里就没有那种今人压拟的气氛。这个时候，我会忘却所有的不快，快乐地生活，享受着岁月赐予的各种美好。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了。随着那年冬天的到来，父亲的病又犯了。且这次的症状与往常大不相同，相对平和的抽搐被他的胡言乱语所替代。这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见他正专心致志的把那些烂砖头、破瓦片往家里搬。里屋和外屋的两个大床下，堆满散发着青苔气息的杂物垃圾。就是外屋我睡的那张小床下面也没能幸免。屋里比菜市场还热闹，一帮年龄和我相仿的小屁孩毫无顾忌地进进出出，帮着他运在宿舍里收集起的建筑垃圾。
　　 父亲的脸上有着一种少有严肃，仿佛正带领着一这帮小屁孩，干一件大事情。奶奶无助地坐在床沿上，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屋里进进出出的小孩子们。我看到了我的几个同学也在其间。
　　 半晌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大院里一个老人因踢着一块废砖头摔跤骨折了。刚好被我那一根筋的父亲看到，在人们撺掇下，就有了这样的情景。
　　 那些建筑垃堆放在家里，严重影响着家人的生活。父亲却一直不让我们搬出去害人。还不吋有新的垃圾加入。好在通过单位的数次协调，终于把他送去住了院，我们则在家里搬了好几天才把这些垃圾全部清除。
　　
　　 二
　　 母亲在前面走着，不时停下脚步等我。我却被两旁的稻田里红红绿绿的蜻蜓所吸引，抽空抓上几只，在做这些事情时，我是快乐的，也暂时忘却了家里那些恼人的事。
　　 母亲的脸上却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这都啥时候了？你还不快着往家走？尽做些小孩子耍的事情……”
　　 我抬头看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的神情。这神情让我的心头一颤，悄悄地将捏着几只蜻蜓的手朝身后躲。见她的脸色没有缓和，又一只只地将那些蜻蜓放飞。得到自由的蜻蜓在我面前飞舞着，很快就重新回到蒸腾着热浪的稻田里。这样，我的手里就只剩下一只最大的，被我们称为“雷公”的蓝绿色的蜻蜓了。这是我打算回去后给小弟的。要是我走了一趟都没给他带礼物，那他是会很失望的。
　　 母亲并没有因为我放掉了那几只蜻蜓而停止对我的责骂，一个劲儿数落着:“看来我平时给你讲的，你都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了!我是怎么给你说的？贫寒家庭的孩子要‘争气赌气’地长。我们这个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你是男孩子里的老大，就得要把这个家担当起来。”
　　 “大姐有心脏病我知道，但不是还有我二姐吗？难道她就不是家里的人？你对我要求这么高，怎么就不要求下她？”平日里就对母亲惯着二姐心存不满，这会儿就趁机说了出来。
　　 “你眼睛只会盯着二姐，她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你是男的，你爸病成这样了你就一点儿不着急！从现在起，这个家你就得要担起来！”
　　 一座山一样的担子朝着我飞来，精准地落在我肩上。我感受到了承受不起的压力。
　　 是的，“争气赌气地长”是母亲在教育我时用得最多的话语。可我始终没能搞明白，这话的正确解释。争气地长我明白，就是要让我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但赌气呢？我能因不想早起捡树叶而和奶奶和母亲赌气么？
　　 我曾悄悄地问过奶奶什么叫“争气赌气”，她只是说，“争气赌气”就是老辈儿传下来的一句话。教孩子立志时，都这么说。然而这会儿，我似乎对“争气赌气”这句话有了新的认识。
　　 “今年你都十三了，可你看看你，有个十三岁的样儿么？”母亲的话语依然充满严肃，“是的，家里的柴火全是你捡的，我们家从来没有在上面花过额外的钱。你现在又学着洗衣服，但你就真的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吗？你心里想得最多的还玩儿。赢香烟盒，打洋壳儿，逮蜻蜓和蚂蚱那才是你最愿意做的……”
　　 母亲列举着我的种种劣迹，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和母亲一起送老爸住院，归来的路途却上演了一场“三娘教子”。这会不会和临出医院前，那位年龄与母亲相仿的女医生把母亲留下，单独谈了二十多分钟有关呢？记得医生要我去外面等一下时，她的目光是那么意味深长。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呢？是怕说出来我承担不了还是她要说的事与我有关？之前母亲就担心过，怕老爸的病有遗传，怕把这被人看不起的疾病也遗传给了我。难道会是这事？可就算因为这个，那也是你们遗传下来的呀，怎么要来教训我呢？但从母亲此刻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父亲的病了。听说这种病只会越来越严重，要想治愈，是根本不可能……那么母亲朝着我发火就是有情可原了。
　　 此刻，母亲正愠怒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捏着的那只还没有放飞的大个头的蜻蜓，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它也撒手放了。如果还硬撑着不放，说不准该挨打了。
　　 记忆中，母亲很少打过我，挨打最惨的一次也是因为贪玩儿引起她的怒火。那一顿胖捧，连赤裸的腿上都被竹片打出了好几道伤痕。当然，我也知道，她打的其实是一股火气，一股见到家中那个样儿而我却不争气的那股火气。
　　
　　 三
　　 午饭误点了，好在天这么热，喝凉稀饭正好。
　　 “哥，你答应过我要逮几只‘洋蚂丁儿’的……说话不算话！”边吃饭，边听着弟弟的报怨。
　　 “天太热，蜻蜓，哦，就是你说的‘洋蚂丁儿’都歇凉去了……”我含糊其词，见他的眼里充满了失望，又对他说:“没有蜻蜓，但我会把存下的宝贝全给你。”
　　 “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说，“等会儿就办交接！”
　　 饭后我抢先洗了锅碗，又将零乱不堪的屋子整理了一番，这才拉了小弟一下，和他一起来到里屋。
　　 我打开家中那个三抽桌上居中的抽屉，把凡是玩儿的东西，小泥人、小人书、玻璃珠、香烟盒什么的尽数给了小弟。而在这之前，他只有在我来把玩时这些东西时，才能看到这些宝贝。
　　 然而，那个有着些许缺损的玻璃珠我没有给他，这颗玻璃珠是我跟随着家人从山城重庆搬来时，我的同桌，那个漂亮的女生送我的。她说上面的那个缺损，是她不小心在路上跌了一跤，摔出来的。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她长裤的膝盖处，也被摔破了。也不知受伤了没有？在把礼物递给我时，她用自己的手绢小心地擦拭着，并说要在第二天重新拿一只给我。我说不用，就这样也很好。有个标记，一看就知道是你送我的。这样，我就不会拿着它去弹着玩。
　　 此刻我拿着这颗玻璃珠，往事就在眼前闪过。端详着它，就像是端详着我并不完美的童年，将它小心地放在了裤兜里。
　　 弟弟一会儿看看那些好玩儿的物件，一会儿又看看我，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我也清楚，以他五岁的智商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却知道，我这是在向我的童年告别。我把抽屉里两本课外书籍和那本快要写完的日记本也拿了出，把它们全放进书包中，对小弟说：“现在这个抽屉，也归你所有了，你可以放你喜欢的东西。”
　　 “真的呀？！”又惊又喜的弟弟再次一蹦老高。
　　 我却沉浸在了与自己赌气地的快感中，感到胸中的郁闷正在消散。这才明白，原来与自己赌气也是能带来快感的。
　　 待那些耍玩艺儿都处理了，就一把抓起放在外面的那个捞浮萍用的土撮箕，顺手把绑了根竹笊篱的长竹竿拿在手里，就朝外走去。家里养的三只鸭子已习惯了吃那些浮萍，因为里面有着各种水生的虫子和小鱼小虾。看它们长得很好，今年秋天该能够下蛋了吧？
　　 “争气赌气地长”，我终于明白了这话的含意。争气就不用说了，赌气就得首先和自己赌，让自己慢慢朝着母亲期望的方向迈进。
　　 我想好了，从今往后，十三岁的少年将会把学习之外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为这个家解难上，不停地去干那些永远都干不完的事情。或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尽快地长大，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母亲的脸上重现笑意。
　　 下午四点多钟，田野热浪滚滚，飞舞的蜻蜓撩拨着少年的心。我来到那个名叫莲花池的人工湖畔，走进那偌大的苗圃，径直走向苗圃中的那些小池塘，对着长势良好的浮萍就是一阵猛捞。很快就将带来的土撮箕装满。略作歇息，又来到池边的小树林里，顺手用一根粗的干树枝在林下挖了个小洞，将放在裤袋中的那个缺了一块的玻璃珠郑重其事地放在了里面。
　　 心跳得厉害，眼睛模糊了，有滚烫的液体流下。我将大块的泥块捏碎，轻轻地撒在洞中，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玻璃珠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