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母亲啊，我的悲苦虽然从不曾对你言起，你可知道多少个日，我魂不守舍？多少个时我反复啼哭，多少个夜我哭着成眠？醒来后接着又哭。在你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在别人看来，我虽仍风平浪静，仍安稳如山，可又有谁知道，在我内心里，早已崩塌，早已泪飞如雨！我那些风平浪静，不仅仅是为了给我自己故作镇定，也是为了一并给你看的呀，让你还能够依然一如往日那样，如果能多活着一天，就有一天的娴定从容，就有一天的不慌不忙。我以为我若能给你缔造出这样的生存环境来，也许对你的疾病，能有所改观，也许能使你在虽患了这么严重的疾病之上，仍能把有限的生命向无限处延长。其实并不是我仍能够敛起心来，仍旧能表现得安稳如山，纵使我极善表演，表现得惊魂未定，惊骇惶恐，那些，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了现实世界里的一点点吗？
　　 母亲啊，不是我不送你去医院，其实是我早已考虑好了，考虑好了我不能送你去医院。你不是二零一一年四月份里得了病，到第二年，二零一二年四月份里，就离世而去的吗？而我的大女儿呢，在你得了病的那一年里，她刚好也是虚岁十六岁。她同时也是于那一年里，考上了高中，开始去读的高一年级。我为什么就不肯送你去医院呢？因为我料定纵有再大的病，医生对病者也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无非是手术治疗，一条无非是吃药和输液治疗了。而你的体质还能经得住那把手术刀吗？而你的胃口还能消受了那么多的药品吗？至于输液，我早已不想，因为在多少年前已经被你淘汰了去了。如果你还能的话，先不要说我清穷，我就宁愿把女儿先撤回家来。不让她去读高中的话，至少在这一个年度里，也能为家里节省下五六千元的开资。我想不仅仅我是这种想法，若能用这些钱把你挽救下来的话，就算我那大女儿，她也甘愿辍学，她愿为了唯一的你，而去做出这一份牺牲。
　　 若问我为什么就不往别的地方去努力，不往别的地方去设想，只说道要为了母亲治病，就又一定要撤了女儿的念书钱呢？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一个家的能力也是有限的。我纵然跪在地板上，去央求别人，别人也未必会恩施于我。而医院呢？我不先去交出钱来，也不应该去勉强人家，让人家先为了我治病。我若不让女儿读书的话，对她虽有些残酷，但这笔钱却一定是我能主张得了的，这笔钱却一定是能被我紧紧攥于手心儿里的。至于被辍学之后的女儿呢？虽然再与大学无缘，再于高学历无缘，但她如若肯把眼下这点文化，好好运用，好好升华，她在工作中，难度虽是会大了一点，经她刻苦努力之后，她的将来，未必一定会全是黯淡的，她的前途，也未必就会因为缺了这点学历，而再也辗转不到精彩。所以我注定，我无悔。
　　 可是不瞒别人说，我的母亲，自从她一九九五年冬，初得了脑梗病那一年，到而今已有十六个年头了，她不仅左半身早失了灵敏，到而今就连着脊椎也再已无法端坐，更需要有个人在后边好好支持着。何况近日来她又多了一个厌食，一日连同三餐，都吃不了多少点的饭呢？饭都吃不了，能吃了那么多的药吗？就算吃什么药，也得先经过医疗机器，那么多角度地扫描吧？她平时连坐都不能自己坐好，她能经得起那些医疗机器的反复的扫描吗？她连机器的扫描都再无法对付，又怎么能挨了，那把钢铁做的，无情无义的手术刀呢？于是我不和任何人商量，就做出了主张。我要让女儿继续读书，既然我救不下母亲，那么我就不要再去损害了女儿。至于母亲的病呢？在不去医院的情况下，我仍要努力去请中医，去努力找药，去努力治疗。但我却再也不去谈什么送她去医院的话题了。对于母亲的病无论生死，我都默认了。
　　 我于心里，又反复地叫着母亲，对母亲反反复复地说：“母亲啊！只因我没剩下最后一分钱，纵然把你送进了医院里，就会有好医生来愿意向你走近，来对你好言安慰上几句吗？更何况你还有弟弟妹妹，我还有姨姨舅舅，他们到现在都孑然一身，无人奉养。他们的未来我不来管，有谁来管？他们的身后，我不来料理，有谁来料理？我虽极度爱你，疼你，但我对于这个家，我敢有一丝的挥霍，敢有一丝的漫不经心，敢有一丝的不精打细算吗？你固是要吃药治病，他们岂能不需要吃粥，养生？还有我那幼小的儿女，我能让她多穿一件旧衣，少穿一件新衣，但我能只让他们吃粥，只让他们长大，却不让他们去读上一天的书吗？
　　 一提到姨姨舅舅，我的愤怒，我的怨恨，又立马重来。他们本都是又勤劳，又灵巧，英姿飒爽，不输于他那个年龄段的，任何人的人。是谁害得他犹如惊弓之鸟，是谁害得她不敢再去相信这大千世间的一切人，只惟我为倚，惟我惟信？是谁害得他们的心逃离了本心？如果他们也能和别人一样，去好好地享受这生命，去好好地感受这红尘，那么我至少就不再需要如此地沉重，如此地背负了。母亲啊！你对我说最后那些话时，我知道你不只是在对自己，在对生命的依恋，你更是在缱绻我，缱绻我们这大大小小的一家人，你想与我们无论祸福，无论甘苦，都长久地厮守着，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怨只怨你只有一个女儿，假使女儿，你也能再有第二个，或许这结果，就与这，完全是两样的了？
　　 母亲啊，你真以为我不送你去医院，只在家努力照料，对你，就心安理得，对你，就再无一分的愧疚了吗？如若我有能力把你送医院的话，说不定命运又会，也还我万分之一的光亮呢！但是，在我们自己连一分钱的实力都毫无的情况下，我又有何资格，去谈起要把你再次送入医院，去重新为你治疗的话题来呢？在家治疗，也只是我二选一之中的，不得不如此地选择罢了。
　　 母亲呀，即便在你得了重病，将要去世的那一年里，每当你与别人言讲起来，还是会说你只有一个女儿。既然你在浑浑噩噩中，也没忘记你只有一个女儿，那么我在年少冥顽时，没少给你制造麻烦，在我所有给你带来的那些麻烦，或小不开心里，你可曾也，一并记得一两件？
　　 那是在我六七岁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给了我一只小勺子，这只勺子太美了，它的形状象一只小船，它的颜色嫩绿，又嫩又绿得如同小荷，刚刚从湖水里面冒出来的芽蕾。把勺子拿在手中，我心里就想：它是不是用玉石做的？因为在我小小的耳朵里，常常闻听人们讲起这个玉字来，我很小的概念里，玉就和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一看到勺子又透明晶莹，又有嫩绿的颜色，一下子就想到了玉。我不仅怀疑它是玉，还怀疑它是不是传说中的哪一种宝贝？我想这一切的一切，或许因为妈妈有一时疏忽了，尚并不知情呢！要不然这么美的勺子，她怎么毫不知珍惜，就轻而易举地，给我做了吃饭的家具呢？至于玉是什么？宝贝又是什么？我一直都不觉得它们有多么高贵与珍贵，在我的解意里，它们就是极其好看，非常好看的东西罢了。
　　 想了还不算，几天来，我一直都珍贵着这只小小的勺子，甚至连吃饭都舍不得使用它，总想要用筷子来取代它。其实母亲也就正是因为我吃饭的时候，对筷子使用得不够好，老是往衣服上掉下饭粒子，所以约摸有好长时间了，她都寻思着，自语着，想要为我买一只勺子。我心里边一直在琢磨：这么美好的东西，如果永远都不会变坏，永远都不会死去，那么我就将能，和它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那么，要怎么样才能来为它验明正身呢？试试看吧。一想到这里，我就稍稍用了一点力气，用两只手轻轻地掰了上去，为什么是稍稍用力呢？因为我不仅怀疑它是玉，而且也有几分怀疑它不是，我怕它如若不是玉的话，那么它就承受不了我的力气了，它因承受不了我的力气，它的生命就会倾刻间断送在我的手里。可是当我不敢全部用力，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去试它的时候，它竟然一点儿都不曾含糊。于是我就高兴了。
　　 我这一高兴不要紧，我这一高兴，就决定了我还要再一次去验证它。因为，如果它真的不是玉，在这一次里，它不就早已被我掰成两个了吗？既然你第一次都熬过来了，那么我一定要再试一试，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蒸不烂，煮不熟，炸不扁，炒不爆？是不是真的是一片玉？所以这一次，我要再不加足了力气，而还象上次那样，只稍稍用了点力气的话，那也就不叫做试玉了。
　　 我不仅加足了力气，而且还准备了，马上就要收获一个令人欣喜的，万无一失的好结果呢。预想不到的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美丽的小勺子，一下子就碎成了两个，成了一件毫无意义，和毫无用处的废弃之物。今后不要说再拿它去吃饭了，就连只看它的通体玲珑，只看它的如同小荷般的那点嫩绿颜色，也是不堪一看的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我才悔不当初，我才可惜，又惊恐起来。我可惜的当然是勺子本身了。我要不那么坚持去验证的话，它会有这个结果吗？至于说我要害怕，我要害怕的当然是勺子被我故意毁坏之后，要是这件事被我那一向严厉的妈妈知道了，她是不是，一定会，又要把我拧成一只勺子呢？
　　 然而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才能不让这件事，在我和妈妈之间，马上就发生了大爆炸？想来想去，灶台墙上，有一块砖头，不是早已松动开了吗？我就将砖缝里的泥土一点点地用指头抠出来，暂时揭下这块砖，等我先把勺子的碎片塞进去后，再把砖块原封不动地掩盖上。于是，勺子的事，除我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知晓了。
　　 不过，这以后，妈妈一直都在寻找它。我们家一向贫穷，你知道从妈妈早想为我买，到如今才买上，这中间需要妈妈多少次的，见了喜欢的东西不敢问，见了需要的东西尽量节省，然后才能为我把买勺子的这点钱，筹划出来？如今刚刚买到的勺子就神神秘秘地失踪了，妈妈怎么会不惦记呢？有好几次，我实在不忍心让妈妈总是寻找，何况她又是那么地忙碌？但我该怎么向妈妈坦白呢？哪怕是受到妈妈的惩罚，我也甘心情愿。我就在心里一直这样迟疑着，和背负着。
　　 一转眼，事情就又过去了很长时间了。有一天，母亲的表弟，即我的表舅舅，他到我们家来做客。在妈妈与表舅舅谈话之际，就又扯起了这只勺子，可见她有多么惦记！我觉得再不能迟延了，于是我就将我和勺子的全部过程和盘托出。此时的妈妈显得十分惊讶，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简单到如此这般！
　　 而旁边的表舅舅呢？因他向来知道妈妈的严厉，他就一边为我讲情，一边反复劝勉着妈妈。在他俩的谈话中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不是什么玉，而是一只极普通的塑料勺子。啊，多亏如此，要不然，我还早已豁出去了，要去接受故意毁坏了贵重东西之后，应受的那一份惩罚呢。而我，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丝毫没有挨打。我当然知道我这一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之所以一点打也没有挨，妈妈完全是因为照看了表舅舅的面子，同时，丢掉勺子的事，毕竟也已经有了好长时间了。至此，我那因隐瞒了母亲之后，终日压在我心灵上沉坚似石那种感觉，也总算被我努着力气搬移了开来。
　　 母亲，你既一直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连这点小事，想必你也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吧？后来，关于我的那些小细节，你之所以再也没有提起，实在是你的身体太薄弱了，你的身体素质所不允许了。我深信，若精神和力气依旧允许的话，你是连一点点都不舍得丢掉的，因为这些小故事虽然并不珍贵，但它们所体现的，却仍然是你的女儿，所以你仍旧会十分地珍视和收藏在记忆里。
　　
　　 五
　　 还记得那是个傍晚的时候，放学了。那时我也就八九岁吧。我一走进家门，就看见妈妈在家里，忙过来，忙过去。妈妈和往日不同的是，一见我踏进了门，回来了家，就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随手把一条白白的毛手巾，掩盖住有些零零乱乱的头发，妈妈携起我的手，对我说：“我们到别人家玩儿一会去。”
　　 “啊，窜门！”一闻妈妈要带着我去别人家窜门，我不仅有些诧异。这倒并不是我不想去，因为这对妈妈和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之前的从前，几乎是从不曾发生过的事。正因为它的从来没有，极其难得，所以我才连想也没想，连犹豫也没有犹豫，一把就接住了妈妈要来拉我的手。同时我又有点不太敢相信，就禁不住问她：“妈妈，你不是很忙吗？”然而，妈妈却没有理睬我，拉着我就走。我就于心下里，一边为妈妈将要去窜门所浪费了的时间而默默地惋惜，一边又象小燕子一样，又轻松又愉快地，跟着妈妈就走出了门。
　　
　　 妈妈带着我，走进了一户人家。这个人不仅是我们的邻居，而且又是妈妈的老同学或同龄人。据说他不仅在外面，在离我们这个小山村很远的城里，谋到了一份好工作，而且还做到了一个极大大的官。总之他是出生于我们乡下人家里的，一个很了不起，很有本领的人，所以他一年中不回家则已，一回家，每一次都会带很多很多的水果糖，水果糖是专为发给小孩子们的。据说无论那个小孩子去了他家，他都要发水果糖的。而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不是在学校里念书吗？我这几天一去了学校，总见我的有些个同学们，正在吃水果糖，为什么平时总不见，而这一下子，就会有这么许多的人，一直在吃糖呢？一问，他们就象新闻一样，到处宣传。你知道，在那时候，一块小拇指肚大的，包了好看纸片的水果糖，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儿呢！对于水果糖，甚至于我们这些出生在贫穷人家庭里的小孩子，大多数只是听了听它的名字。至于它的味道，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