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打糍粑,年味悠长(散文)
一
糍粑,糯米做成的食物,现在虽然在超市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可在记忆里,那是过年时才有的一种美食,可以延续到来年春末。
记得小时候的过年,家家户户杀年猪,打糍粑,贴春联,做年夜饭,幸福感满满,年味十足。在那段日子里,父母都闲不住的:杀年猪、打糍粑;架上油锅炸(糍粑)糖果子、油豆腐;洗净石磨磨黄豆,做水豆腐、豆腐鱼乳。对于这些事情,父亲唱主角,总是乐此不疲。
在这几样中,我最不愿看的是杀年猪。而打糍粑就不一样,没有猪绝望时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和那恐怖的血腥场面,好玩又有趣。在农村,只要听说谁家打糍粑,一般情况下,邻里们都会前来帮忙,这样,既能加深感情,又能增加过年的气氛。
二
我和哥哥最盼望的日子就是过年。那时家里穷,过年不一定有新衣服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说是“玩”,其实也不是,那是一种体力活——打糍粑,需要持久力。
打过年糍粑是要有计划的。头天,除了要把糯米浸泡好之外,还得准备好蒸糯米用的柴火。为了打糍粑的当天蒸糯米饭有柴烧,父亲早就准备好粗硬木,把它们锯成七八十厘米长、一段一段的,再用斧头劈成条,堆在柴棚里。至于为何选择硬木,道理很简单,因为硬木耐烧,火候硬,火力猛,持续时间长。
父亲一直善于利用晚上的“宝贵”时间。大约凌晨三四点钟,他就会用那独特的“高音喇叭”把我们叫醒。说实话,那时,我总是在睡得最香的时候被叫醒,心里有点抵触,但摄于父亲的威严,迷糊中很不情愿地穿好衣服,揉一揉惺惺睡眼,打着哈欠走出房间,来到灶屋。
此时,父亲、母亲已经在灶屋里忙开了。父亲见我和哥哥先后走进灶屋,没等我们坐下,马上给我们哥俩分配任务:“大毛(乳名),你带着弟弟去猪栏那边搂柴火,天还没亮,莫绊到禾堂坪坎下去了,少搂的少搂的,多跑几次……”听到高音喇叭声,我就在想:“既然担心我和哥哥摔倒,为什么不让人多睡一会儿,半夜三更叫我们起来,真是的!”我嘟囔着嘴,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往柴棚走去。
屋外伸手不见五指,我拿着手电筒,照亮着还是黄泥巴的空旷禾堂坪,和哥哥一起朝猪栏那边的柴棚走去。由于我们哥俩年纪还小,都不足10岁,一次抱不了多少柴火,所以只能往返多次。其实,放柴火的地方离灶屋并不远,大约五十米左右的距离,但那样多次往返,难免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手脚酸软。抱柴火,对于我们来说是比较累的,所以,只能轮换着来。我和哥哥是互相鼓励着把柴火抱到柴灶前,直到够烧为止。
天渐渐地亮了,远山的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静谧的山村陆续亮起了灯光,像黑暗里的启明灯,正在迎接黎明。公鸡醒了,“喔喔——喔”地吊着嗓子,和远处的公鸡遥相呼应,响彻山村,村子里开始热闹了起来……
此时,父亲在灶屋里忙活着。先往大铁锅里加水,再把木桶蒸笼平稳地摆放在大铁锅里。蒸笼放好之后,他双手抓住正沥着水装满糯米的箩筐,走到灶台边,找来搪瓷钵,舀上糯米,一大钵一大钵地往蒸笼里倒,直到箩筐见底,还不忘对准蒸笼,使劲地拍拍箩筐,直到粘在里面的糯米全部进入蒸笼,方才罢休。最后,才铺好纱布,盖上盖子。一路操作下来,有条不紊,动作十分娴熟。
父亲往蒸笼里倒糯米时,嘴巴却没闲着,高声地提醒我:“细毛,多加点柴,把柴架空,那样火才会旺,才会上劲……”耳畔的高音让我一个激灵,睡意马上全无。听着父亲的唠叨,我却没有心情理他,也懒得理。
此时,母亲和哥哥早就提着水,去清洗摆在屋檐下的糍粑板,还有禾堂坪中的糍款。压糍粑的厚木板是老枞树拼成的,上下两块,长短宽窄一致,厚度稍有不同:底板稍薄,压板厚重。糍款是石头打制而成,外观为长方形,里面成椭圆凹槽。糍粑板和糍款一年只用一次,上面布满灰尘,清洗起来比较费劲。母亲多次换水,和哥哥一起花了将近两个多钟头才把它们清洗干净。
天越来越亮。大火的炙烤下,铁锅里的水沸腾了,锅里的蒸笼慢慢地冒出了热气,糯米饭的香味开始在灶屋里弥漫,缓缓地“跑”出灶屋外。屋外的哥哥闻到了香味,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好香啊!”说完,他的喉结动了动,咽了一下口水,生怕哈喇子出来一样。看到哥哥那样,我也不自觉地跟着咽口水。一旁的母亲无意中看到我们兄弟俩的表情,立马明白,忙活了一个早上的儿子可能是饿了。于是,她立刻跨过灶屋的门槛,向里走去。不出一会儿工夫,母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糯米饭来到我和哥哥面前,招呼着说:“大毛、细毛,你们饿了吧,快些吃,别烫着!”没有华丽的语言,只有满眼的慈爱。
刚出蒸笼的糯米饭是很烫的,但对于一年才能吃到一次的喷香糯米饭,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立马从母亲的手里接过碗,在禾堂坪上随便找了一个地方蹲下来,迫不及待地一边吹着热气腾腾的糯米饭,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我们是可以享受糯米饭的美味了,可母亲并没有停歇的意思,马不停蹄,依然忙碌着。父亲一直在灶屋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天已经大亮,远处的山岗上,红彤彤的太阳如同害羞的姑娘,慢慢地露出了脸。昨天说好来帮忙的生、国生、玉生嫂子,还有中生两口子,此时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我们家,他们都是和我们家关系比较好的人。母亲和他们打完招呼后,即刻走进灶屋,泡好茶,端了出来,递给他们。看到母亲忙碌,我和哥哥心领神会,一起进入中堂,一人搬出一条长凳板立,放到他们身边,异口同声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叔叔、婶婶,你们坐!”说完,我们哥俩低着头快步走开。
农村人淳朴,只要谁家有个事,都会主动帮忙,那是常态。可如今,留在农村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只要你想吃糍粑,随时都可以到超市里买,所以,如今的农村,过年打糍粑倒成了稀罕事,那种浓浓的年味随之也淡了许多。
大家喝完早茶,听见灶屋内传出一声吆喝:“打糍粑啰!”那是父亲的高音喇叭声。今天父亲特别高兴,他喜欢别人来帮忙的感觉,那让他觉得被人看得起,特别有面子。家里来的人多了,热闹,过年的味道更浓!还有附近的童年玩伴,我也很开心。声音刚落,只见他端着满满一竹撮箕冒着热气的糯米饭从灶屋走了出来,走到糍款前,麻利地倒了进去。糯米饭倒完,还拍了拍撮箕,生怕上面粘着糯米饭似的,拍完撮箕,他顺手递给母亲,说:“放到灶屋里去!”那种命令口吻母亲早已习惯,什么也没说,接过撮箕转身朝灶屋走去。
“今天谁和我打第一款?”父亲的语气颇有挑逗性,那神色,像极了大型活动剪彩仪式上领导的表情——自豪感爆棚。“我来!”水生话语不多,动作迅速,从水桶里拿出糍槌,走到糍款一头,与父亲相对。
打糍粑的第一步是用糍槌把糯米饭擂烂。两人握住糍槌,一槌接一槌地开始擂着面前的糯米饭。一旁的母亲弄来小火桶,正熬着蜂蜡,只待蜂蜡完全融化。不锈钢碗受热快,不出一支烟的工夫,蜂蜡完全融化成蜂蜡液。母亲带头拿着棉布,蘸上蜂蜡液,直接往糍粑板上涂了起来。
十几分钟过去,乳白色的糯米饭渐渐地由颗颗独立变成粘稠状,开始黏糍槌。父亲见已到火候,建议道:“开打吧!”“好勒,开打了!”水生从糍款里扯出糍槌,放进水桶里沾了沾水,和父亲套好靶子(节奏),异口同声地一起说着:“开始了,一、二、三,开打!”父亲高举糍槌,划过一道弧线,只听见“啪”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已经擂烂的糯米饭上,然后迅速扯出糍槌。而水生趁着父亲的糍槌撤出糍款的空档也如法炮制……顿时,噼啪、噼啪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弥漫开去。我知道,那是糍槌击打糍粑的声音,更是农村人“演奏”出的幸福乐章,拨动心弦,好听极了!
这是铿锵的音乐,曲词尽管只有“哎呦哎”之类的叹词,但内容却丰盈,充满了喜悦,劳作的快乐浸透了每一个字符。
三
打糍粑,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意味,那是越打越粘稠,越打越亲密,到最后,都可以黏住糍槌,如果不往糍款里洒水的话,也会黏住糍款,拉开,会成很长的糍粑薄片,有些不舍的味道!
男人打着糍粑,女人和孩子们也各有事情,并不闲着。母亲擦完蜂蜡液,就回灶屋里看灶火去了,而像我这般年纪,才赶来凑热闹的几个小孩儿则围在糍款周围,扯着嗓子给打糍粑的人助着威:“加油,加油!嗨着——嗨着,加油加油加油……”童稚的声音是有穿透力的,那声音充斥着小小的木屋,穿过屋前的梅林,传向远方。
十几分钟过去,糍粑已经粘稠得不行,每一次拉起糍槌都被糍粑黏住时,父亲又发号施令:“起款了!”音未完,水生配合父亲,一起用糍槌橇起糍粑直接奔向糍粑板,母亲见糍粑已到,迅速拿起棕树叶编织的长绳,困住糍槌,不断地往下拉,长绳过处,糍粑和糍槌直接分离,如此两次,糍粑便“瘫”在糍粑板上,没了脾气。
接下来,糍粑就有点任人摆布的味道了。“大毛、细毛,过来帮忙!”母亲的声音响起,我和哥哥如同接到命令的士兵,收拾心情,加入捏糍粑的行列。
刚打好的糍粑有点烫手,所以,捏糍粑团时动作要快,而且还要左右交替,不断地换手揉搓。也就是分分钟的事,糍粑成球,右手一覆,糍粑团稳当当地落在糍粑板上。母亲善于调动每一个人的积极性,她边揉糍粑团,边建议:“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揉得又快又好,好吧?”“谁怕谁?”哥哥不服气,马上接过母亲的话,不等母亲喊开始,就加快了速度,小手翻飞,魔术般地把糍粑拿捏在掌中,不出半分钟,一个不大不小的糍粑团便摆在糍粑板上。一番操作,直接赢得了大家的喝彩。见哥哥得到赞赏,我有点不服气,加快速度,急急忙忙地追赶,可越急越容易出错,糍粑在我的手里,各种形状都有,样子难看。
女人、孩子们捏着糍粑团,在不宽的糍粑板摆成两排,直到摆满,方才叫人一起抬糍粑盖板,压住糍粑团。而男人们不一样,父亲没有停歇,打完第一款,又转身入灶屋,舀来一撮箕糯米饭,倒进糍款,又开始了下一番操作。
“大毛、细毛,你们两个小屁孩到糍粑板上去踩一踩,糍粑团才扁得快,快点啰!”玉生嫂子忙中不忘调节气氛,母亲也附和着,看着我和哥哥,眼睛一眨一眨,下巴一昂,示意我们哥俩照做。
哥哥比我高,一抬脚就上到糍粑板上,而我,靠着矮凳板助力,才勉强上到糍粑板上。上去之后我们一顿猛踩,看到们舒心的笑容才从糍粑板上下来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好玩一样。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很多事情不一定记得清楚,但打糍粑的事情我印象特深刻,我现在都不想吃糍粑,那既是好东西,也是我的恶梦,一直吃到七八月份,都看到绿颜色的,变质了,父亲当时说:“煮一煮,没事!”
父亲爱惜粮食,我懂得他的心思。如今过年也有打糍粑,但规模小多了,赶不上小时候那个场面。悠悠的年味一直很长,延续至今,不能忘却,不能忘却那些欢乐,不能忘却父母的辛劳,不能忘却邻居的相助,还有什么都不如糍粑有味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