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龙被妻子吴兴唤作快枪手，此“枪”非彼“枪”。
　　 吴兴说：“准确地讲，你这个快枪手应该是抢夺的抢，不是枪炮的枪，但是呢，你的手快过脑子的速度，实在不亚于射速最快的转轮手枪。”
　　 吴兴的生气，来自于大清早，乔龙又干了一件不着调的事情。
　　 吴兴把早点蒸好了放在锅里，奶粉冲泡匀了用小碗盛好。
　　 她看见一个卡拉多爆浆咔嗞挞面包孤零零地呆在桌上，才想起昨天没吃完忘了把它放入冰箱。吴兴拿起面包闻了闻，一股酸涩味直冲鼻翼。她用保鲜袋将面包套好，放回餐桌，打算出门上班时带到楼下扔进垃圾桶。
　　 夏天快到了，吴兴担心变质的夹心甜品不及时从家里清理出去，很快会滋生出果蝇等让人心烦的小飞虫。她转身去洗漱，才几分钟的功夫，回来看见乔龙站在餐桌旁，他瞪着双眼在回想着什么。
　　 乔龙说：“昨天剩下的这个面包不太好吃啊。”
　　 吴兴心里咯噔一下，指着桌子问：“你……”
　　 乔龙说：“一个小面包，我两口吞下了。”
　　 吴兴按捺不住自己恼怒的情绪，一通花拳绣腿砸到乔龙身上：“你不要命了，都坏掉了，还吃！”
　　 “啊！我说味道有点怪怪的呢，你不早说。”
　　 “真是讨厌，我也要来得及对你说啊！你赶紧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别吃出肠胃炎。”吴兴急得额头沁汗。
　　 乔龙摸了摸肚子，看到发火的妻子要搞事情了。他讪笑着拿起公文包，赶紧出门上班，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诶！这个讨厌的家伙，总是这样心不在马，手比脑快，不着调！
　　 吴兴想到每次做好饭菜，端上桌子之后，她必须习惯性地看一下手表，等上个十来分钟之后，她才会叫乔龙出来吃饭。乔龙早来了，必定拿起碗筷，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把热烫的饭菜倒入肚腹。
　　 吴兴如果不看好乔龙，吃个饭，乔龙都能把自己的舌、颌、唇烧出泡来。
　　 这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吴兴又恼火又心疼。
　　
　　 二
　　 乔龙最早一个到达办公室，他随手把大办公室的开水烧好，地面打扫好。
　　 8点半，部门召开周例会，他提前10分钟进入会议室。在等待开会人员到齐的间隙，乔龙登录手机OA处理平台，把自己工号权限范围内的收阅文件批阅完毕。
　　 开会过程中，重要发言乔龙随手记录，与自己工作无关的发言环节，他就在本子上涂涂写写，将新的一周工作安排顺手罗列清楚。
　　 老婆说乔龙有两个大脑同时在你争我抢运转，看起来的确是这样。每时每刻，乔龙都见缝插针地同时处理至少两样事情，想两个甚至更多的问题，他就像一个左右脑分裂的人，两种思维可以毫无瓜葛且并行不悖。
　　 乔龙与人聊天时，一般人跟不上他的节奏，他与人彼时正谈着一件事，他的脑子里可以想着另外一个问题，他嘴里可以随时说出另外一件事情。
　　 不了解乔龙的人，以为他既不听人家讲话，也不顾及别人听不听得懂他的话。乔龙可以在两件事情的表述中切换自如，跟他聊天的人常常被他绕得不知所措。
　　 熟悉乔龙的人，一定会适时停顿下来，以便跟他确认：“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另外一件事情，对吗？”
　　 大多数时候，国有企业里的同事们会瞪着眼睛反击他：“别给我添乱，我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能做完这一件事情就可以了。”
　　 久而久之，乔龙养成了快捷独立完成工作的习惯，有问题全部自己搞定，实在搞不定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对不会去求助其他人。
　　 快枪手乔龙渐渐变成了单位上的独行侠。要好的铁杆朋友和同事他不缺，但他不喜欢陪人打牌、喝酒、扯闲篇，朋友们笑他是灵魂伴侣，有事说事，无事勿扰。
　　 快枪手乔龙在单位上受人尊重，他为人正直，热情平和，做事严谨，心胸大，能吃亏。他从不打压和嘲讽弱势同事，做完了工作就安静地在自己办公桌前呆着，看会书或听会课。领导交给他的工作，件件让人放心。他做事手脚超快，见事做事，从不推诿。
　　 内卷，这个事情在乔龙这里就算是个裂变的细胞，也是个被乔龙自身喜欢的细胞自食掉的裂变体，内卷在乔龙身上，是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遇事不怕事，干就好了，多想不动，徒伤脑筋，划不来的。”他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说。
　　 乔龙眼睛里很有几分霸气，男人味十足再接上一句：“有事说事，说干就干，我不喜欢浪费时间穷扯蛋，凡是浪费时间干耗着的事情我都不干”。
　　
　　 三
　　 周末大清早，乔龙照例同吴兴到出新路小区，买菜做饭，饭后陪着母亲四处走走。
　　 乔龙母亲杨可生养了二男一女三个孩子。老大乔虎是乔龙的哥哥，在本地军校当教官。老二乔杨是乔龙的姐姐，从南方嫁到东北去了。当教官的哥哥军事拉练担子重，一年里至少有十个月封闭训练出不来。当了哈尔滨媳妇的姐姐远在2566公里之外，母亲有事能找到的，只有乔龙。
　　 “小龙，洗手池堵了，厨房地板上全是水，你赶紧来。”杨可在手机里着急地说。
　　 “妈，别急哈，我马上找疏通工人来。”乔龙说到做到，不出半个小时，他和工人就同时出现在杨可面前。
　　 “小龙，我刚才下楼遛弯，回来才发现忘了带钥匙，进不了家，怎么办啊？”乔龙听完母亲的电话，二话不说立即动身给母亲送来钥匙。
　　 晚上乔龙手机不敢关机或静音，他怕母亲有事来电，他无法及时接听电话。
　　 天气晴朗的春季，乔龙和吴兴常常用车接母亲到附近公园或景点走走，陪母亲在外面下个网红的馆子。
　　 清明节后的第二个周末，乔龙照例开车接上母亲，三人外出踏青的车子刚刚开到邻县三江口地界，杨可突然之间头晕想吐，陪在车后座的吴兴叫住乔龙：“你快靠边停车，妈晕车厉害。”
　　 吴兴话音未落，乔龙一脚油门又一脚刹车靠边停车，他下车来到母亲身边看望情况：“妈，你哪里不舒服？”
　　 杨可浑身乏力地回答道：“我头晕、头痛，眼睛前面花得厉害，左手的指尖个个发麻，浑身难受……”
　　 乔龙迅速扶母亲靠紧吴兴的肩膀，他大步回到驾驶室，一脚油门车子飞驰出去。
　　 “你神经啊，妈晕车难受呢，你开这么快干嘛？”吴兴感到莫名其妙，她慌慌张张地扶着婆婆，一脸诧意地看着乔龙加大油门一路飞奔。
　　 车子5、6分钟后到达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乔龙跨开大步跃身下车，半扶半抱着母亲飞奔神经内科。
　　 吴兴走在后头，脚步紧撵慢撵，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乔龙。
　　 一个小时后，脑部CT拍片结果送到医生办公室。乔龙紧张到一身虚汗，手足无措。
　　 “轻度脑梗塞，还好送医及时，老人家的丘脑位置只有一个不大的出血点。从片子上看目前症状还算是比较轻微的，又是初发，我建议采取一般治疗和药物治疗，我看完全可以通过保守治疗，让患者后期依靠自身细胞吸收掉这个小出血点。”医生边看片边轻松地安慰病人和家属：“家属现在去办入院手续，先入院做保守治疗，一定要保证病人休息和放松心态。”
　　 知道诊断结果后，吴兴无比崇拜地看着乔龙，这次这个风风火火的快枪手真是太棒了。
　　 杨可住院期间，乔龙给乔虎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他对哥哥说道：“妈的身体现在没什么大事，我请假在医院照顾着，你安心在部队工作，有新的情况我随时会打你电话。”
　　 乔龙也给哈尔滨的姐姐打了一个电话，他对姐姐说道：“妈挺好的，她年纪大了，身体有点小病住院也正常。咱家爸妈都有高血压，爸爸52岁就因为突发脑梗出世了，我们几个遗传高血压的基因肯定少不了，姐你在外千万要注意身体，按时做体检。妈妈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的。”
　　 吴兴问乔龙：“你家里三个孩子，咱妈的事你总是一个人大包大揽，老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哪里不对？”
　　 乔龙回答道：“我妈老了，最需要的是我们子女的陪伴，我哥穿了军装保家卫国身不由己，我姐去了几千里之外，咱妈有事我还能计较等我哥我姐来？我平时不跟哥姐多说什么，是尽量不让他们在外担心。我这样做，只想做好我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我不想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做多做少，跟其他人无关，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干。”
　　 后面还有的话，乔龙这回嘴不快了，他欲言又止，继而沉默不语。
　　 男人受过的最深的伤，是不能揭开伤疤给别人看的，哪怕是自己的爱人。
　　
　　 四
　　 乔龙父亲的去世是他心中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痛。
　　 乔龙清楚地记得，8年前的那个初秋，正值一个周末，乔龙母亲在单位加班，哥哥在军校，姐姐住在大学宿舍。一早乔龙父亲乔振武晨练结束后，从外面买了菜回来，他想洗个澡，家里用的还是老式燃气热水器。
　　 乔振武走进浴室的时候，乔龙刚好被同学叫出去玩，他甩门就跑出去了。
　　 临近中午，乔龙才回到家里。他进门发现浴室的水还在哗哗哗地放着，浴室的门紧紧关闭着，他用手推，推不开，他感觉到里面出大事了。
　　 他在门外喊爸，一声高过一声地喊，门里除了哗哗的水声，父亲毫无反应。
　　 乔龙瞬间心里慌乱极了，他一脚上去猛力踹开浴室门，冲了进去。
　　 乔龙惊恐地看到，父亲乔振武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他的头部在淋浴房台阶上撞出来的血，被淋浴头喷洒出来的水柱冲成一丝一丝四下弥漫开的殷红刺眼的血丝，乔龙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接下来后面发生的所有场景，如今在乔龙的脑子里已成一片空白。
　　 乔振武因突发急性脑梗，在洗澡时仰面摔倒，猝然间去世。乔龙到现在还不敢回想当时的情景。
　　 乔龙清楚地记得，每一次自己洗澡，爸爸都站在浴室外面帮自己调整燃气热水器的火焰大小：“冷不冷？要调大一点火吗？水温可以吗？水的大小可以吗？”
　　 老式燃气热水器水温、火温都不稳定，洗澡体验并不好。
　　 乔龙后悔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在爸爸洗澡时，和爸爸关心自己一样，在门外守护着他。假如自己这样做过，那天爸爸也许就能救活了。这是留在他心底永远的悔恨和深深的伤疤。
　　 面对母亲突发疾病的时候，乔龙并不是天才，他之所以能迅速判断母亲是突发脑梗，是因为当初他在深深的自责中，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阅读了大量关于脑梗的医学资料。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跟吴兴提起过，也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父亲去世后，乔龙性情大变，他彻底收起了爱玩的天性。他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埋头干狠活的主儿。活狠，手快，话不多。
　　 看到病床上的母亲安然无恙，他自己为自己这个快枪手打了个满分。
　　 每时每刻，乔龙都愿意以最快的速度帮助母亲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只想看到母亲健康快乐幸福地生活着。他认定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各人尽自己的能力去做好就行了，犯不上攀比与计较！”乔龙自言自语道。只要能够不给自己留下遗憾，这件事情就做对了。
　　 有些秘密，只属于男人自己。想到这里，乔龙偷偷地从心底里，笑出了声来。